
所有孤单的女子都只喝了半盏孟婆汤,恍忽记得前世情缘的影子,却怎样也捕捉不住,在孤单里寻寻觅觅,一任红颜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孟婆汤是世上最好的药,可以为你消弥所有的痛,倘若现迹于人间,不知会有多少人不惜散尽千金而求一盏。而我,想不出为何,当初要偷偷倒掉半盏,让前世纠葛今生于梦中,迷离恍忽困扰不已。找甚么,在找甚么?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没有答案也许永久也不会有答案。我只是仿似身不由已般不停寻觅,谢绝,只是不肯委屈了这颗心,可是……
如果可以回到当初,我要不要喝下那整碗的灵丹妙药,以换取一个干净爽利,一无困扰的今生,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
莫茗望着湛蓝的天悠悠叹了一口气。
半盏灵药,一生困扰。
冬季暖暖的阳光仿佛暗了下来,恍忽中,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又出现了:“决定了吗?”
莫茗定了一定,懒懒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曾试图挽留从前的记忆,那末,我不介意再去看看它们,或许,看过后,我可以知道是不是该喝下整碗的汤药。”
眼前的世界突然一暗,恍如跌进了一片无底的黑暗,再睁开眼,已不再是从前的世界。
第一世 含樟树
我们是两棵相依而生的含樟树,从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分开过,我们在狂风中相互依托,在深秋中相互安慰,一起度过沉寂的寒冬,期待新春的到来,直到有一天,终究长成两棵挺立秀美的大树,枝繁叶茂。我们为此而感到幸福。
每当微风起时,他的枝条拂过我的树冠,柔柔而温暖,我则用每片叶子向他颔首微笑;我坚信,我们将如此相依一百年,一千年。那一年,我们目击了一场爱情。
从早春起,一对男女开始在我稠密的树冠下见面,相互诉说千言万语,年轻的脸上溢满光彩。我常听见他们说,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结果,他们真得死在了一起,在那年寒冷的冬季,在我的旁边,相拥而亡,以此来抗拒将要被分开的命运。
我望着他们年轻却失去生机的脸,很悲痛,也很庆幸,我们是两棵树,没有人会想要分开两棵树,我们一定会在千百年后同朽。
悲剧是那样的突如其来,一场雷电,一团天火,击中了他,他挺立的躯干在瞬间裂成了两半,稠密的树冠灼灼燃烧。
我骇了好一阵子,才惊骇的明白,他要离我而去了,要剩下我一个人度过以后的兀兀穷年!我拼命的抖动枝条,拼命的想靠近他,拼命的想在大火中与他一同化为灰烬;可是,我却一步也动不了,我的根牢牢地扎在地上。我悲痛的每根脉络都快断掉,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在忽然之间,我记起了那对男女,他们比我们幸福,他们最少可以选择相拥而亡,而我,却只能牢牢地钉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一点点化为灰烬。
为何我不能移动,哪怕是一步?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直到看见他的灵魂在炎火中腾空而起,身不由主地飘走,而我,照旧只能站在这里。
我一每天地蕉萃,一每天的枯萎,我拼命想把灵魂从身体中挣脱出来,我要去找他,到天涯海角。
当我的灵魂随着最后一片枯叶坠地时,我知道,我终究成功了。
我在虚无中身不由主的飘泊,终究来到一个冰冷的大殿。大殿辉宏而华丽,但却冷得让人发抖。我站在洁白的地上,惶然向上望去----那高高在上的,年轻的幂君,面色冷漠如水。
“你就是那棵含樟树?”他的声音清冷。
我点点头。
他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历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树,可是,你来迟了,他已走了。”
“走了?”我吃了一惊,“走到哪里去了?”
“去做人了。”幂君淡淡道。
“那末我呢?我怎样办?”我茫然。
“你也要走,去选择你的来世,”幂君的话语很平静,“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选择自己的来世,做一棵娇贵的牡丹,或是一只珍奇的鸟兽,活在众人的庇护下。”
“不,”我摇摇头,“我要做人。”
“做人是很辛苦的,远不及做一棵花或一只兽。”
“我不在意,”我坚决地道,“我只想做人,可以去天涯海角找到他。”
“你不会找到的。”幂君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所有转世的人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忘记前世的种种,就算你做了人,你们也不会记得彼此,认出彼此了。”
“殿下!”我的泪夺眶而出,“只要可以做人,可以找到他,不管有多辛苦,我都不在意。”
幂君望着我,若有所思,终究挥了挥宽大的袍袖,示意我离开。
在转身的那一刹,我仿佛看到他轻轻的摇头。
奈何桥,孟婆汤。
孟婆其实不像传说中那样狰狞或美丽,相反,她只是一个平淡的妇人,平淡到即便你见过她一百次也说不出她的模样。也难怪,她所做得就是让人遗忘,遗忘从前的种种,包括她的面貌。
我手捧着汤碗,微微颤抖,我不能喝,不能喝!喝了,让我怎样去找到他?可是,我怎能不喝!
我捧着碗,盯了很久很久,终究渐渐送到了口边,展开宽大的袍袖,悄悄将汤倒掉一些,方寸已乱的望了孟婆一眼,她仿佛并未发现。
第二世 无盐
我生下来就是个丑丫头,皮肤粗得像树皮,头发黄得像枯草,手臂上还有一块绿色的胎记,像一片飘零的树叶。
没人喜欢我,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丑丫头。
我不在意,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可以对着树说话,听小鸟唱歌,在草地上一躺就是一天,我的世界简单而快乐。
我这样长到十八岁,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可是我不在意,我总是模糊的觉得,我在追寻着甚么,除那之外,没有甚么是值得我挂怀的。
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要追寻的究竟是甚么。
那一年,邻居刘大人告老还乡,带回了他如花似玉的女儿,我幼年时唯一的朋友――芷清。
芷清大我两岁,是我见过的最仁慈美丽的女子,只有她从不笑我丑,肯跟我做朋友,她随父上任的那一天,我哭了整整一晚。
现在,她回来了,陪着她的是她的闺中密友——灼华,和她未婚的夫——韩煦。
灼华是个明艳的女子,美得浓郁,像火般随时会失控,她望着我,有点好奇又有些惊讶,最后变成怜悯。
我不在乎,我见惯了这类眼光,不过是个丑丫头。
韩煦却是个儒雅书生,淡绿的袍子,温润的眼光,望着我时,轻轻一笑,如和风中最柔软的枝条拂过心上,柔柔而温暖。
我在那一刻呆住,那笑容如此熟习,恍如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烙入我心,我在哪里见过?心中非常惶惑。
他却不知,只是温和地对我说:“芷清说,你是她的mm,那末,也就是我的mm了。”顺手替我摘掉发稍的一片草叶,自然得恍如已认识我很久很久。
全部世界天旋地转,隐模糊约的感觉变成现实,模糊寻觅的人原来真得存在于这个世上,只是,老天却用了如此的方式让我见到他。是不是太过残暴?
在那一霎时失声,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心酸的一笑,非常凄凉。
我不喜欢灼华,她也不喜欢我,但是我看得出她更不喜欢芷清。
奇怪我从不是聪明的女子,可是此时却能清明的看透一切。灼华喜欢韩煦,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想取芷清而代之,奇怪芷清却看不出,奇怪韩煦却看不出,更奇怪我看出了却其实不告知他们任何一人,我在想甚么。
这短短一个月,我想得比过去十八年的生命里想得更多。
芷清照旧当我是当年那个被人欺侮的小女孩,她教我识字,教我念书,不准人笑我丑,不准人笑我笨,在所有人眼前护着我,她说我是心肠最清亮的女孩。
韩煦则永久温和地对我说话,微笑,在芷清夸我时赞同地说,一定要给我找个很好的归宿。
而灼华,则一天比一天用审视玩味的眼光看我,恍如看到我的心里头去。
我的心被他们搅得一团乱,乃至连自己在想甚么也不清楚,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怎样知道这个世界竟如此复杂?
那一天终究到了,灼华拦住我,一脸的冰冷:“你知道下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我点头,我固然知道,我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固然知道再有七天,他们就成亲了。
再有七天,他们便要成亲了。
再有七天,他们便要离开了。
再有七天,我便不再能悄悄用眼光无时无刻的追随于他。
“你甘心?”灼华逼视我。
我猝不及防的一惊,没想到她真得知道我在想甚么,但是,甘不甘心又怎样?我是这样的丑,不要说韩煦,就连任何一个粗陋的人都不会想多看我一眼。
我一脸暗然。
“我能帮你。”灼华的话像甜蜜的毒,使人惧怕而心动。
你能怎样?我没有开口,但我知道我的眼神全都说了。
“我能让你变得漂亮些,我能想方法让韩煦喜欢你。”灼华的话有非常的诱惑,让我眩晕。
“为何帮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胆怯而衰弱。
“我得不到的,芷清也别想得到。”灼华眼光灼灼,像有火在烧。
灼华用的是巫术,要用我的血来做引,当我看到指尖那鲜红一点落入黑色的药中时,忽然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整整一夜,浑身烫得像火烧,又冷得像冰浸,在乍寒乍热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天已大亮,衣衫又湿又冷。我强撑着坐起,忽然发现,手臂上那刺眼的胎记竟变得淡了,我飞奔到铜镜前,镜中的人仿佛真的变了。
我跌坐在地上,原来昨夜的一切,其实不是一个荒廖的梦。
失神中,芷清的丫头跑来告知我,小姐昨夜忽然病了。
我的心中立时起了一个可怕的联想,难道……
我不敢去见芷清,只能推说我也病了,是的,我真的是病了,病在心中,病得很重。
强挨到第三天,我终究不能再撑下去,我去见了芷清。
我不敢相信我所见到的一切,芷清的面色苍白蕉萃,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昔日如白玉般的手指露出根根青筋,全部人像在急速的衰老。
我望着自己日渐细致的皮肤,不再能回避,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韩煦的面容很倦殆,但看向芷清时却照旧温顺如水:“芷清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不管你变成甚么模样,我一样不会离开你。”
我几近是冲出了那间屋子,我没法面对他们。
我发疯般找到灼华,我不要变漂亮了,我只要芷清变回原来,我只要韩煦不那末难过。
灼华冷冷看我,眼神像针。
“可以,只要你死了,巫术就会失效,你的芷清姐姐就会恢复。然后,他们白头偕老,而你冷冰冰的躺在地下。”
我无力的跪在地上,为何?为何?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芷清一天比一天衰弱,韩煦一天比一天蕉萃,而我一天比一天更不敢见他们,我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第七天,我被花鼓鞭炮声惊醒,冲出门外,才得知,韩煦依然坚持今天的婚礼。
“就算光阴无多,我也依然要芷清做我的妻子,一生的妻子。”韩煦温润的声音已累得沙哑,但却非常坚定。
我天崩地裂般站在门外,看着一切。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锣鼓喧天,可是我的耳朵里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终究,我看到了芷清,穿着大红喜服,弱不由风的被一堆喜娘扶了出来,韩煦谨慎翼翼的搀着她,缓缓下跪。
一拜天地。
“等一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尖锐。
我茫然走了过去,疏忽周围的一切。
我跪在芷清的眼前,看着她快要燃到尽头的生命,泪水倾注而出:“是我错,全是我的错,一切的恶果该由我来承当。谅解我,芷清,我知道我不配求你的谅解,但是,谅解我。”
我语无伦次中,将头上的发钗悄悄刺入心里,就用我心头的血来赎罪。
我看见芷清忙乱的脸。
我听见韩煦焦急而不明所以的声音。
我安然微笑,所有前尘往事一齐非常清淅的出现在眼前,那一霎时,明白所有因果。
韩煦,韩煦,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再最后一次记起你温润如春风的笑容。来世,我将凭着这一点记忆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你。
一闭眼间,我又来到了那个空寂的大殿,站在冰冷的地上。年轻的冥君,面色照旧冷漠如水。
“做过人了,是否是很辛苦?”他的声音清冷。
“我想我真的是不会做人,所以才弄得一团乱。”我无奈的叹息。
“算了吧,已都过去了。下一世,还是做别的吧。”冥君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要做人,还是要找他。”我固执的道。
“不可能的,你已死了,而他还活着,就算再让你做了人,等你长大了,他却又要死了,你怎样找他?”冥君居然耐心肠劝我。
“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他来,跟他一起投胎。”我不肯放弃。
“不行,”冥君的声音恢复清冷,“枉死的人如果不投胎,就只能留在枉死城中,那是地府最寒冷的地方,你受得住?还是走吧,想做人,就再做人,不要再找他,好好地忘了前生,去找你该找的人。”
“不,我要等他,不管在甚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能等到他。” 我居然有胆子跟冥君顶撞。
冥君仿佛被我触怒,面色变得寒冷。看得我胆颤心惊。
隔了很久,他终究叹息道:“怎样还是这样傻。你要等,便等吧,也没必要去枉死城了,只是,你只能留在地下,绝不能到人间去做乱。”
我就这样游荡在地下,一年一年,飘遍每个角落。
我常常看见冥君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大殿中,也常常看见一批又一批的男男女女来了又去,我到孟婆那里去,听那些要上路的人讲他们的过去,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
终究有一天,冥君宣我上殿,我被告知,他来过了,已去投胎了。
“那末,这一世,你要做甚么?冥君照例的问。
“倾城之国色,绝世之红颜。”我绝不犹疑,这是我上一世死都想要的。
冥君摇摇头,也许他仍在觉得我傻,可是这是我想要的。
经过孟婆那里,我照旧偷偷倒掉半碗汤,也许这次她看见,但是却依然没说甚么。
我踏上奈何桥,模糊听见身后长长的叹息。
第三世 夕颜
我叫夕颜,是烟雨阁的清倌人。
我色艺双全,字画俱佳,丝竹歌舞无一不精,只是,我却是一位清倌人,就算艳名播天下,我也只是一个清倌人,一个玩物。
我不知道双亲是谁,也不知道故乡何处,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烟雨阁中,看遍世情冷暖,看遍人间险恶,只是却看不透一件事——爱情。有多可笑,一个清倌人竟然会相信这世间会有爱情!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但却恰恰就是看不破。
十四岁初试牛刀,一琴一箫,一歌一舞魅惑了半个帝都,从此成为烟雨阁的花魁,历五年而不衰,多少王公子弟想求我只字片语亦非易事,姊妹行中望我如天人,但我却知,这终不是了局,我需是为自己的毕生打算。
我知我的毕生决不能落在富贵公子的手中,侯门如海,君心凉薄,岂有天永日久?我只求一介青衣,诗酒逍遥,相伴毕生而已。
所以那一年,我终究想法诱着妈妈答应让我以文会友,纵是穷酸书生亦能入阁中与我一见,而我则暗自留意。
来者何其众多,或儒雅,或风流,或蕴藉,或不羁,众般人品皆好,只是,我却仍未有所获。
直到那一天,遇见子照。
那日见了两个富贵公子,词锋何其锋利,与他们谈诗论词足足辨了一天,直辨得我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好容易送走了他们,正待吩咐小婢关门谢客,妈妈却又带了两个客人上来。心火燥盛,便欲推辞,却发现其中一个正是相熟的叶公子,无奈只得改颜相向。
叶公子也算是半个朋友,为人风趣却不轻浮,对我也并没有轻视之意,是难得的良人,我也数次思量过以他为靠,但是,不知怎的,只是不能爱他。真是荒唐啊,一个青楼女子却侈想谈爱。
叶公子带了一个朋友来,斯文儒雅,像是第一次到这类地方来,面上竟还带着些许不自在,少见呢。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公子尊姓?”
他有些忙乱:“不敢,小生姓章,章子照。”
“哦,是章公子,”我轻描淡写,“章公子是第一次到这类地方来吧?”
他竟红了脸:“小生确是初次……”
我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叶公子道:“夕颜,章兄是我的同学好友,在故乡可是广有才名。此次进京赴试,就居于舍下,见过你的诗画倾慕不已,很想见你一面。所以就带他来了,你该不怪我事前没有告知吧。”
“怎样会?”我照旧淡淡的笑,“得见才子,正是夕颜之幸。”
章子照的脸没那末红了,望着我道:“夕颜姑娘,小生见过你的诗画,委实是倾慕,本日见到姑娘更是惊为天人,不知小生有无福气,做姑娘的朋友?”
他的眼睛望着我,那末清澈明净,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有些感动,还没来得及想,已听见自己在对他说:“能与章公子结识,正是夕颜的福气。”
我看见他笑了,温润如春风,沐过我的心头,那一刹,一阵恍忽,一些破碎的画面飞快的在脑中闪过,看不清是甚么,心中有个奇怪的东西在悄悄蔓延生长。
我爱上了子照。没有任何缘由。
我花了近乎一半的时间在子照身上,对那些王孙公子愈来愈敷衍,妈妈的脸色也日渐难看,但是,我还是花魁,她还只能委曲容忍,但我知道,我该有所打算了。
我开始在暗中料理一些事情,我要若无其事的安排一切,平平安安的跳出这里。我将一切筹划的周详。
但是,耀公子出现了。
我始终都不知道他真实的身分,他人都叫他耀公子,连刺史大人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总之是富贵非常。
我第一次见到耀公子是在水上。他派了人去接我,春暖乍寒,我踏上画舫便看见一个年轻公子站在船边,一身白衣,蕴藉风流,但不知为何,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只觉得浑身都在微微发冷,湖上分明无风。
他若无其事的看我,虽是初见,却并没有常人那种冷艳的神色,一时间竟让我有些不惯,不自觉低头看看,衣衫可有不对处?
他微微笑了,挥一挥手,要我坐了下来。
茶清酒冽,瓜绿果红,坐在这美伦美奂的画舫上,我却第一次觉得紧张,说不出话来,只有始终露一个自持的笑容来粉饰一切。
“夕颜姑娘果然名副其实。”耀公子笑了,“能在本公子眼前从容自若的人其实不多,姑娘却是一个。”
“公子过奖了。”我微微颔首,借机避过他的眼光,那眼光有似鹰隼,使人不安。
“夕颜姑娘可否为在下抚琴一曲?”耀公子指指一边的琴,似是随便的道,但语气中却是分明笃定。
我确是不敢拒绝,只是,琴音传心,我此时心慌胆怯,岂能被他知之?浅浅一笑道:“水上听琴,琴音四逸,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让夕颜吹箫一曲,以借些许水音之清。”
耀公子扬眉看了看我,似是出于意外,却终究点点头,眼中充满兴趣。
吹箫、饮酒、吟诗、做赋,我打叠起12分的精神整整应对了一天,走下画舫时,居然发现,内衫已经是又湿又冷了。
那晚,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梦见自己在那艘画舫上,孤零零飘在水中央,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全部天地就在一团湿冷的雾中。我陡然惊醒,心跳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昏昏的,想着那个梦,心都会发寒。幸而子照来了,看着他淡定的面容,心终究定了下来。
“子照,你带我离开这里好吗?”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子照怔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悬在了空中,他会不会不要我?
子照却笑了,“夕颜,这正是我今天来想对你说的话。”
第三天,耀公子派人来接我。
第四天,耀公子派人来接我。
第五天……
一连十余天,每天都有一乘小轿停在阁下,我疲于应付,直是精疲力竭,不知道他的兴头甚么时候才会过去。
酒已半罄,耀公子今天仿佛特别的开心,喝了很多酒,居然已微醉。我正在想要不要借机离开,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醉眼半睁:“夕颜,你真是可人儿呢,又聪明、又漂亮,我想要你陪我一生,好不好?”
我一惊,将手不着痕迹的抽出来,递过一杯茶,“耀公子你醉了呢。”
耀公子却不接茶,只是望着我,定定的,然后,合上眼睛。
我方寸已乱的离开,暗暗决定,不能再等,明天就向妈妈摊牌。
金珠玉璧、翡翠琉璃,妈妈望着这满匣的东西震惊而又不明所以,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妈妈,我再说一次,我要赎身。”我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妈妈恍然回过神来,“不行,绝对不行!”
我动之以情:“妈妈,这些年我也替你赚了很多银子,这匣子金珠够你再买一百个姑娘,看在彼此的情面上,就玉成了我吧。”
妈妈听也不听地道:“除非我想让你走,否则你一生也别想从这里出去。”自我成名后,她第一次这么凶的对我。
我亦冷冷:“那末,妈妈就准备留下一具艳尸好了。”
妈妈一怔,久久望着我,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你以为你真走得了吗?”
我静默地看她。
她终究收起了那匣金珠,想要说甚么却终究没开口,只是转身离去,当作默许。
我终究一身素净的踏出了烟雨阁,我要清清白白地去找子照,我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
可是我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溢满就已凝固——耀公子,他来得实在太快。
我只觉得全身一阵虚脱,几近站立不稳。老天,你何其残暴。我离幸福只差一步啊。
耀公子渐渐走到我眼前,笑容烈如骄阳:“夕颜,我来接你了。”
我望着他,眼光怨毒如刀。
我终究落入了侯门。
我不再哭,不再笑,不再说话,我只是留着一条命等着一个奇迹、一个希望。
耀公子被我那怨毒的眼光刺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他是要用这美丽的牢笼磨平我的棱角,将我关在这四面高墙中,看八角的天空。
我无所谓,一切于我都无所谓了,如果没有了子照,生命还有甚么意义。
我一句话也不说,看着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听着滴漏一点一滴响到天明,心中的希望也一丝一毫的渐渐流逝——子照,子照,你知不知道我在哪里,你有无找过我?
一天, 两天,三天……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我听不到任何消息,全部小院就像是一个死寂的坟墓,与世隔绝。
我终究渐渐失望,我知道,子照不会找到我了,耀公子也绝不会放过我,我曾听人说过猎人熬鹰,就那末对峙着,看谁先放弃。我就像那只鹰,终究也要意气消沉的放弃了。
整整六个月的对峙,我终究放弃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不管如何都逃不开这罗网,那末,还有甚么可坚持的,还有甚么是不能放弃的。
我叫来小婢对她说话,我听见自己暌违了好久的声音那样的陌生:“我要见耀公子。”
耀公子站在我的眼前,眼中是得意的笑容,他的手抚过我的发,柔柔地道:“夕颜,你是我见过最自豪的女子呢。”
我讽刺的笑:“自豪?那又如何,终究我的自豪还不是被他踩在了脚下?”
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我盛妆站在大堂上,冷漠地看着盈门的贺客,“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多么可笑的贺辞,我尖锐的笑出声来,引得满堂宾客侧目,可是,我不在意。
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夕颜,是你吗?”
那末熟习,那末心痛,那是谁的声音?我循名誉去,却不敢看,子照 ,子照,是你么?
子照缓缓挤到人前,定定看我,眼中有无穷的心痛与疑问:“夕颜 ,真得是你吗?我找了你整整半年,想不到却是这样的见到你,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我没忘,子照,我没忘,我一天也没忘,只是,你为何现在才找到我,一切都太迟了。”我在心中狂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能说甚么?
子照,你不该来的,我心已失,情已丧,所有希望早已断绝,那末就让我浑浑噩噩地过一世吧,为何你却又要出现在这你我都无能为力的局中,刺痛我极力想忘记的伤疤?
子照久久地看我,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原来,你都忘了。原来,我在你心中甚么都不是。夫人,贺你高升!”他转身,离去,走得那样绝决。
我站在那里,没有哭,没有动,面上乃至没有一丝悸动。
耀公子来到我的身旁,低声道:“夕颜,你怎样了?”
我竟然还可以笑,笑得失望而柔媚:“没甚么,只是累了,想回房歇歇。”
终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终究可以哭出来了:“子照,你怎能说出那样的话,难道你竟相信我是那样的人,你叫我情何以堪!”
我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这次是真的断得干干净净!
我拿出那收藏了多年的药,那鲜红艳丽的毒,一了百了,原来我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只不过一转眼间,又回到了那座大殿,浮生数十年,恍如都只如一梦。
冥君看着我,淡淡道:“又失败了?”
我懊丧的点点头:“为何我做人总是那末失败?”
冥君悠悠道:“做人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是你自己选择要做的”
我低头无语。
“怎样样?还要做人吗?”幂君道。
我坚定的点点头,固然要,这一世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固然还要去寻觅下一世。
冥君摇摇头,看向我的眼光中充满怜悯。
我又在地下等了很多年,游遍地府每个角落,认识了几近所有的大小鬼吏,他们望向我时,眼光中有一种奇怪的深意,只是,我无意探究。
我终究又站在了大殿上,空气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只是,我已熟习了它,不再如初次那末惧怕了。
“这次想要甚么?”冥君仿佛很有兴趣。
我想了想,道:“权利和地位吧,我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无助。”
冥君没有再摇头,也没有再叹息,我亦一如往昔的倒掉半盏汤,茫然上路……
第四世 高阳
我是玄武门罪行的种子,带着罪行与诅咒出世。
我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长大,目击天下最龌龊的一切。
我的母亲是前太子建成、我父亲长兄的宠姬,在近乎疯狂与失望中生下了我,然后,被人当作疯子,一囚数年。
我的父亲是大唐的皇帝,那个杀死两兄一弟登上帝位的盛世明君,在血色的龙椅上指导着他的大好江山。
我的血液中流淌着父母的罪行与疯狂,大唐的皇帝愿意用半个江山来陪我顽耍。
我是大唐的十七公主,傲如骄阳。
我爱我的父亲,但也同时恨着他,他爱我,却骗了我那末多年;他爱我的母亲,却囚了她那末多年,更在我知道真相的前一瞬,将她藏得无影无踪。
全部皇宫尔虞我诈,藏污纳垢,只有三哥,吴王李恪,才是真正关心我、爱我的人,才是我心中唯一的亲人;只是,他始终是我的三哥,他不能带我逃离皇宫,他不能让我的灵魂依托。
我试过很多办法离开皇宫,我想过嫁到吐蕃,我想过随着三哥到他的封地去嫁个平常的男人,过着平常的日子,只要能够离开。
可是,一次也没成功,我的父皇,那个口口声声爱我的父皇终究还是将我当作了一种荣宠,赏给了他忠心的臣下。
我下嫁到房家,嫁给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没用的男人。
我差点在这类日子中发疯或死去,直到我终究找到他――我命中的佛――辩机。
我不知道后世的人会如何评论我,是飞扬跋扈还是伤风败俗,我才不在意,谁管得了身后的一抔黄土?
他跟我同是玄武门的悲剧,只不过他可以选择,选择在佛祖的光辉下平定心中所有的爱恨,选择怜悯众人的悲苦来忘记自己的悲苦,那末,辩机,你能不能怜悯我的悲苦。
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六岁,他那样无畏地望着我,望着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眼神那末清净明彻,他说公主做一次檀越吧。
就为了这一句话,他刻在了我的心中,我为他寻遍了大唐千万的寺院,却没想到,他一直就在我的身旁,在大唐的皇家寺院――净土寺。
我在净土寺中找到他,他却避我犹如水火,他坐在高高的房粱上念着佛经,我仰望着他,愤怒而又无奈。我是大唐的公主,我有没有上的权利,可是,我竟没法让他看我一眼。
再去净土寺时,他已不在了,我失了他的消息。
心失魂丧。
辩机,你怎样可以抛下我,怎样可以留我独自在这疯狂世界?你是我的佛呵,你是我在浑沌红尘中的一方净土,一丝救赎,一线生机,你怎样可以再次抛下我?
我不顾一切的找寻他,不顾流短飞长,不顾人言可畏,我的灵魂每刻都在煎熬!
终究却是我那无能丈夫替我找到了辩机,在我替他许下了升官的愿后。一次又一次,只要给他官职,他就会替我做一切事情,我偶尔也会怜悯他,但却绝不是在现在。
我终究再次找到了辩机,在高高的骊山上,在素净的草庵前,在阳光的碎片下,他的双目明净如骊山最高远处的清泉。
我向他飞奔而去,我向他张开双臂,裙裾在山风中飘扬。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着他,我感觉到他的心也同我一样剧烈地跳动,如果这一刻是梦,我宁愿不再醒来。
我遣走了所有的人,我固执的留在他的草庵中。
我听他讲述玄武门的惨烈,我听他讲述对佛陀的酷爱,我看见他的挣扎。
可是,辩机,我们是相同的人啊。
你说:“我站在公主眼前的那一天……”
“我就像站在镜子眼前一样……”
我们才是相同的人,我们有相同的玄武门,相同的罪行,你怎样能避开我,怎样能避开命运?
我诱惑着他,我用尽一切诱惑着他,就算要坠入地狱的熊熊烈火中,我也再所不惜。
在骊山的清风与明月中,我终究将我所有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我轻轻推开他草庵的门,他背对着门,沉醉于经书当中。
我轻巧地笑道:“和尚,我是过路的香客,想找口水喝。”
他头也不抬:“檀越请便。”
我望向水中,没有大唐的公主,只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我掬了一瓢水,水中的影子破成无数碎片。
他的声音朗朗传来:“檀越的影子破在水里了。”
我笑出声来。
他从不说爱我,可是我知道他爱我。
他爱他的佛陀,可是辩机,佛陀给了你不灭的灵魂,但是我,才给了你鲜活的生命啊。
我沉迷于这份爱情中,我沉迷于这份罪行与甘美中,浑然不知浓厚的风暴已在我们的头顶。
房遗直出现在草庵中,我的三哥出现在草庵中,杀机出现在草庵中,可是我却还天真的以为,我可以保护我最爱的人,我天真的以为,我的绝决真得挡住了三哥的剑锋。
“三哥,你敢杀辩机,我就立刻死给你看。”我叫得声嘶力竭。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他说得平静无波。
不知三哥是为谁的话震动,他握剑的手终究松了。
我无奈的走出草庵。
我在佛龛前长跪,心,慌了整整一夜。
我没料到三哥会将他丢在野狼出没的山颠上,我没料到他终究还是放不过辩机,我发疯般冲上骊山,我发疯般找寻他,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他必死无疑。
李恪,我恨你!
佛陀给了我奇迹,他没有死。
我终究在高高的山颠上看见了端坐在山石上的辩机,我在初升的阳光中奔向他,我牢牢的拥住他——我的佛!
他喃喃道:“佛陀,饶恕她,而惩罚我吧!”
他又一次离我而去,这一次,我没能找到他。他去了辽东,去为无数战死的亡魂超渡;他去了玉门关,在滚滚黄沙中,等待师傅的归来;他去了净土寺,做了绎经的大德闭门不出。
可是,辩机,我们的儿子已六岁了,你真的,就不愿再见我一见?
我执着的爱着你,我执着的送你玉枕,我只想要把我的一件东西永久地留在你的身旁,我不知道会替你招来杀身的大祸,我不知道我的报应终究来了。
错是我一个人的错,辩机,与你何干呢?你救赎了我的灵魂,我却要了你的性命。
我天牢中找到你,我在天牢中声泪俱下,我在天牢中将双臂伸进栅栏,我想要握住你的手臂,可是,我够不着。
你微笑着说:“我爱万物,爱养育了万物的自然……也爱你。倘若不是这样,爱能到达多远呢?”
你微笑着说:“我献诞生命,以得到新的生命。那是佛陀对我的爱。佛陀爱我,所以惩罚我。”
可是你在最后一刻背对我,我知道,你在哭。
你说:“生往异灭,这是万物都要遵守的亘古不变的定律。”
可是,你为何不敢在这最后一刻面对我?
我不要佛陀,不要自然,不要万物,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旁。
你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之前终究说出了你对我的爱,可是,我宁可永久也不要听到。
你终究永阔别开了我,我坐在家中,听着净土寺的钟声,觉得全部灵魂都在离我而去,所有感觉都不复存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旁皇与迷失,大唐的十七公主,自豪如艳阳的十七公主,原来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没法挽留。
我没有追随你而去,六岁的儿子终究让我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辩机,这是你的儿子,这是你跟我的儿子,我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走过你我的玄武门。
我终究还是死去了,在煎熬了无数岁月后,终究又回到了当初的大殿。
我抬头困惑地望着年轻的冥君,回想一点一滴集合,原来,我已追了他整整四世,可是为何,每世都是如此惨烈?
“他呢,他在哪里,已投胎去了吗?”
冥君摇摇头,“他在地狱深处救赎着自己,要足足百年的期限。”
我心痛莫明,辩机,是该我来承受那熊熊烈火的啊。
冥君望着我,眼中有深深的怜悯。
我倦殆地道:“冥君,我不想做人了。”
“是吗?你想通了?”许是我的错觉,竟觉得冥君的眼中有一丝欣喜:“你终究决定放弃那个虚无的追寻,开开心心肠过自己的人生了?”
我摇摇头:“不是,不是要放弃,我只是觉得做人太脆弱,不管你的身份多高贵,也总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
“所以……?”冥君皱起眉。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要做妖!”
冥君倒抽一口冷气,大殿寂静无声。
我屏息宁立,我知道我要求了一件很过份的事,惹起天威震怒来,或许马上就会魂飞魄散,可是,我宁可一博。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冥君终究冷漠的开口:“你知不知道做妖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点头。
“做妖是违返天理伦常的事,泄天地之机,窃造化之工,必遭鬼神所嫉,要受风火雷电等等大劫,稍有一个不慎,就会形神俱灭,你愿意?”
我打了个寒禁,做妖竟也这般的难,只是,若是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离去而无能为力的话,还不如形神俱灭,一了百了的好。
我毅然的点点头。
冥君的眼色暗沉了许多,竟恍如有怒火乃至恨意闪过,但却终究变得无奈和……苦涩?
他挥挥宽大的袍袖,意示我退下,恍如不愿和我再说一句话似的。
我有些惶然,不知是哪里触怒了他,但却心知,他已允了我,不管如何,他最后都会允我所求,虽然我不知为什么。
依照惯例,我倒掉半盏汤,这次乃至没有刻意瞒着孟婆,我知道其实每次都没有瞒过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放我过关,但是,也无意去探求了,她肯放我,就好。
站在轮回台上,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地府深处那熊熊的烈火,纵身跳了下去。
这次,是我先去了,我要在这百年当中修炼成妖,我要在百年以后与你相遇,我要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你我。
第五世雪殇
我是雪妖,化生于雪窖冰天当中,无根无绊,无忧无喜。
我的道行很微末,才百年而已,刚刚出脱成人形。平日里也没甚么事情可做,不过是修练、修练、再修练,可是,修练来做甚么呢?
做神仙?
做了神仙又做甚么呢?
继续修练?
兀兀穷年,无休无止。
闷得发慌时,便会悠游到人间去,看软红十丈,倒也繁华似锦。
只是,此人间也委实太过喧闹。
我悻悻地坐在水边,揉着发酸的两侧太阳,脑中兀自还是刚刚画舫中的一片笑闹之声,一阵一阵的吵得人发晕,天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斯文公子哥儿们怎样多喝了两杯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嘻笑怒骂,狎妓追欢,震得我险些从隐身的船粱上掉下来,真是……
前面有断续的吟哦声顺着风传来,我无聊地追寻而去,三转五绕的来到一个小小院落,三间精舍,几竿修竹,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一个书生正站在洁净如洗的青石地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低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吟了几句,仿佛自觉不妥,忙摇了摇头,咳了两声,正一正色,举起手中的书册,庄容道:“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消息。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
可不过念了几句,便又怔怔出起神来,手中的书也渐渐垂下,呆呆望着那月亮,叹一口气道:“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然后又猛然觉悟过来,跌坐在青石阶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月亮,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坐在墙头上,看着他表情变来变去,委实有趣,忍不住“噗”得笑出声来。
那书生一惊,跳起来道:“谁,是谁?”
我忍着笑,悄悄起身离开,直飞出好远才现出身来,哈哈大笑不止。
以后的日子依然是修练、闲逛,也曾再去过那个小院几次,只是都未曾再见到那个书生,怅然以后,也便渐渐淡忘了。
而且,再加上火精的纠缠,我也委实没有再多精力去念及其它了。
我本只是一个无根的小妖,一直以来都藉藉无名,既不敢去招惹他人,也幸而没有人来招惹我,百年当中除几次天火雷电,倒也安安稳稳。可是那日下山却无意间被火精瞧见,这个千年妖魅从此便对我纠缠不休,我一躲再躲,他却一逼再逼。
凭我区区百年道行,本不是火精的对手,但是,若我要屈于这类淫威之下,却是死也休想。
拼尽全力与火精大战一场,倾百年之功在身周聚起浓厚的风雪,一支支冰棱尖锐如刀,可是,这一切在火精的眼中不过是个笑话,他只略略动了动手指,无数团火焰便如飞鸟而来,冰棱雪花在转眼间便化做水汽,袅袅散去。
我的胸口如被重锤击中,呕出一口口白色的血液,无奈地看着火精狰狞的面孔一步步靠近,却连幻化出一柄冰刀的力气也没有。
失望中,背后突然袭来一阵强烈的阴寒之气,我看见火精的面孔惊惧地变了一变,忙回过头去想看看救星是何方神圣,可一转动,方觉心中透骨的痛,眼前一黑,便软软倒下,只在乎识消失之前,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莫明的熟习。
再醒来时已不知是过了多久的事了,火精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全部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我挣扎着从几尺厚的雪中站起来,只觉得心中空空,脚下软软,全部人单弱的风也吹得倒,但不管如何,浸身于雪地数昼夜,命总算是保住了。
我抬眼向四周看了一下,空空荡荡的,但谁知道这安静后藏着多少山精鬼怪?倘若遇见任何一个小妖,我都必死无疑。
我着急地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好安心的养伤。蓦的,眼光触到不远处的一所茅屋,也顾不得许多,忙提起精神挪了过去。
好容易挪到了门前,我一头撞了进去,便跌在了地下,再也无力站起来。
屋内只有一个人,正就着炉火读书,看到我时吓了一跳,手中的书也掉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我:“你,你……”
他疑惑地望着我,我轻笑一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么巧,屋内的人竟正是那院中的呆书生。
呆书生的眼睛瞪得更大,指着我道:“你,你,是你那天偷听我念书!”
我欲待说话,心中却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张口,一口白色的血液喷了出来,落在黑色的土地上,分外鲜明。
书生吃了一惊,盯着那口血很久,才小声道:“你,是妖精?”
我嘲笑一声,其实不说话,心里却耽忧的要命,这呆书生没必要去请甚么和尚道士,只要自己乍着胆子给我一下,我八成便会魂飞魄散。
那书生其实不知我心中已转了七、八个动机,只是呆呆看了我一阵子,方又谨慎冀冀地道:“你受伤了?”
我盯着他。
他抓抓头,道:“看模样你也不像是个坏妖精,你,没害过人吧?”
我双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他松一口气,道:“那你是甚么妖精,要不要吃甚么药?”
我也松一口气,道:“我是雪妖,不用吃甚么药,只要在雪中浸上几天,便会渐渐复原,只是……”我忧愁地望了一眼屋外,“我正在躲一只火精,不能到外面去。”
那书生也皱起眉,想了想,忽然欣喜道:“有了!”匆匆跑到后面搬来一只大木桶,得意道:“你坐在这只木桶中,我再把雪倒进来不就成了?”
倒真是个妙方。
我坐在雪桶中,胸中一阵清凉,疼痛也渐渐减轻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好奇地问那书生道:“你叫甚么名子,为何不怕妖精?”
那书生呆呆笑了笑,道:“小生姓陈,单名一个瑞字,由于家中有个堂兄自幼修习道术,所以对甚么妖魔鬼怪倒也听得耳熟,更何况你是雪妖,又不是甚么豺狼虎豹,想来也不会害人,所以……”
“原来如此,”我叹口气,望着陈瑞,此人真是呆得够戗,不是豺狼虎豹就不会害人吗?那末火精呢,还不是害得我如此之惨。
在那只大木桶中一连浸了十几日,渐渐地与陈瑞熟悉了,说起来,他也真是个可怜人,父母早逝,功名屡考不中,青梅竹马的恋人也另嫁他人去了;躲到这深山中修身养,又恰恰倒霉的遇见我这只半死不活的妖精,唉……
足足浸够了半个月,我终究完完全全的好了,跳出那只大木桶,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好久都没有见过屋外的风景了。
在踏出屋外的那一瞬间,我怔住了――原来,屋外的雪不但早已停了,乃至早已开始熔化了,眼前的平地上皆是一片油油绿意,只有远处的山坡上还残余着些薄雪。这书呆子逐日为我寻雪定然是费了很多工夫,可是却从未对我说起过,我不过是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小妖精罢了。
心下不由有些感动,鼻子酸酸的,陈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唉,雪都化了,此时天上碧空如洗,地下新绿初生,要是衬着雪花,该有多漂亮!”言下不胜遗憾。
我吸了吸鼻子,转过身笑道:“要下雪有甚么难的?别忘了,我可是雪妖啊。
随便伸出食指,在指尖渐渐聚起一团白茫,然后,细细的飞雪开始绕着白茫转动、扩大,包围着我的手,我的臂,我的全身,最后充盈于眼前这片天地。
陈瑞看傻了眼,直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欣喜地喝彩起来,就像个孩子。
蓦的,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何方妖孽,在此兴风作浪!”
我心中一紧,立时转过身去,将所有风雪于霎时凝于指尖,戒备地望着来人。
来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灰布袍子,但浑身却有一种藏不住的英华在隐隐活动,凛不可犯。
他望着我,一双眼睛坚毅明亮:“你是甚么妖精,胆敢在此作乱?”
听见他叫我妖精,我没由来的气闷,正待开口,却听身旁陈瑞小声叫了一声:“堂兄。”
我一怔,难道这就是他那个自幼修习道术的堂兄?跟这书呆子还真是一点都不像。
正胡思乱想中,“堂兄”已冷冷道:“妖精,我看你道行尚浅,做恶当不甚多,速速隐于深山,若再被我看见你以妖术惑人,定然绝不轻饶!”
“你……”我认真是听得怒从心起,顾不了许多,指尖风雪便在一霎时飞了出去,他也几近在同时拔出了剑。
“小雪,堂兄,不要!”陈瑞在旁边惊呼起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面色惨白的盯着兄长的剑,满眼都是惊惶,想也不想的,我闪身遮蔽在了他的身前。
“堂兄”仿佛怔了一下,手中的长剑一顿,然后,忽然哈哈笑起来:“痴妖精,我要对付的是你,你却护着他做甚么?”
我一怔,对呀,他难道还能伤了自己的宝贝弟弟不成?讪讪地收了风雪,只觉脸一直烧到了耳根。
陈瑞从我的身后跑了出来,欢欢乐喜道:“堂兄,这是我朋友小雪;小雪,这个就是我那个很利害的堂兄,殷夜。”
我在茅屋中又住了十几天,虽然伤已好了,但是忌惮着火精,依然不敢随处乱走,只是困在屋中苦苦地回想着那天的一切,那模糊的、黑色的身影倒底是谁?分明是未见过的,却又那般莫明的熟习;还有火精,是伤是死,就那样莫明的消失了,直害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殷夜不知为什么,也在这茅屋中住了下来,看他在我眼前进进出出,心中有说不出的烦燥,可是说到底,他才是这房子的主人,我和陈瑞都不过是借住而已。
又过了几天,我实在忍无可忍,问陈瑞道:“书呆子,你那个堂兄到底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陈瑞低头算了算,道:“快了。”
“甚么叫快了?”我皱眉。
陈瑞道:“堂兄每一年都会到这里来修练一阵子,这间屋子就是为他修练才盖的,今天恰好是修练的最后一天,只要过了子时,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么说,只要过了今晚子时,他就会离开吗?”我欣喜道。
陈瑞不解地望着我:“小雪,你很讨厌我堂兄吗?”
我摇摇头,老实道:“不讨厌,只是看见他会觉得心里很慌、很烦、很奇怪,累得我这几日修练都没有一点进展,这样下去,再遇见那个火精就真是必死无疑了。”
陈瑞望着我,模样有些惊异,仿佛想说点甚么,但却终究没说。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一个接一个地做,手脚异常的冰冷。
朦胧中,忽然被人急切的推醒,我睁开眼,是陈瑞忙乱的面容:“小雪,小雪,外面好像来了妖怪!”
“我就是妖精!”不满的横了他一眼,道:“你那个堂兄呢?怎样不去找他?”
陈瑞道:“他在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能停下来。”
“可是……”我本来还想说甚么的,却蓦的瞥见了窗外的一片火红,心突得一沉,难道是火精?
没时间给我想清楚,屋门已轰但是开,两粒小小火球顺着门滚到了我的脚边,我下意识的一躲,但却随即站住,还能躲到哪儿去?
火精站在门外,带着阴狠而又有些忌惮的眼神望着我。
我望望身旁面无人色的文弱书生,叹口气,冷冷走了出去。
火精红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分外刺眼,他望着我,眼睛四周转了一下,道:“怎样一个人出来,那个黑衣人呢?”
“不知道。”我干脆爽利的回答,握着冰刀的手不由紧了紧。
火精仿佛松了一口气,桀桀道:“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护着你一生。”
我皱起眉,不理睬他说些甚么,心念如电般转动,只想着如何逃过今晚的大劫,手中的冰刀散出一阵又一阵寒气。
火精轻蔑的笑道:“没用的,小妖精,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乖乖跟我走吧。”
我心头大怒,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已抢在了我的前头,有些颤抖地道:“小雪不能跟你走。”
是陈瑞,虽然面色仍然青白,却还是挡在了我的前面。
“为何?”火精嘲弄地道。
陈瑞的声音抖得更是利害:“由于,我……喜欢小雪。”
“你喜欢她?”火精哈哈大笑,“你凭甚么喜欢她?我本日恰恰就要在你眼前带她走,你又能如何?”
冰刀在我手中微微颤动,手指几近将刀柄握碎,轻轻推开陈瑞,已决定与火精同归于尽。
陈瑞却恰恰不知死活般又挡在了我眼前,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决不让你带小雪走。”
我暗自叹了口气。火精停住笑,盯了陈瑞半响:“好,我就先杀了你。”手一抬,身侧升起熊熊烈火,直耀天际。
陈瑞的面色更加惨白,却死死挡在我的眼前不肯走。
我的心下不由有些感动,便想悄悄制住他,扔回屋中去。
还没有动手,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冷冷道:“你在这里杀人,有无问过我?”
我大喜过望的转过头去,殷夜,是殷夜,正握着一柄剑,像不经意般站在我的身旁。
火精打量着他,疑惑道:“你是谁?”
殷夜扬扬手中的剑,道:“其间的主人,烬的主人。”
“烬!”火精仿佛有些吃惊,“凭你一个后生小子,也配用烬?”
殷夜轻轻笑了一下,眼光闪动:“无妨一试!”
火精后退了一步,双臂忽得扬起,烈火忽如活物般扑了过来,鲜红的火舌伸出丈余,耀武扬威,甚是可怖。
我见势不妙,一把抓起已呆住的陈瑞,直掠出数十丈外才敢站定。
回过身来,却正见殷夜的身形一起,如一只巨大的黑鸟停在火浪的上方,臂一伸,一道眩目如电光般的东西出现在他的手中,锋铓之甚,几近连月光也掩了下去,他全部的人忽而有了一种凌利无匹的气势。
我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之间忘记了身处何方。
火精望着那剑,也怔住了,然后,突得大吼一声,火焰陡得暴涨,直扑向殷夜而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在了喉咙口,扑扑的快要跳出来。
殷夜的眼中闪过一道锋利的光芒,剑光如一道闪电般落下,落在了火精的身上。
一切都恍如呆滞了一下,熊熊的大火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火精不可置信地望着殷夜,身体渐渐变得淡薄,然后,化做劫灰,随风而散。
殷夜将长剑还入鞘中,像是对着那四散的劫灰,冷冷道:“烬过的地方,一切俱为灰烬,你可信了吗?”
气氛一时死寂,陈瑞第一个反应过来,扑上前去喝彩道:“堂兄,你练完功了吗?真是好险,你若是迟来半分,我和小雪就死定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捂着胸口,惊惧地望着殷夜手中的长剑,“烬过的地方,一切俱为灰烬。”好可怕的剑术!
倘若当初殷夜也给我这样一剑……真是越想越后怕,不由偷偷抬眼看向殷夜,却正对上他的眼光,温和的望着我道:“火精死了,以后再也没必要担心了。”
他的眼光那样纯净澄彻,令我不由在那一瞬间失神,恍如曾寻觅过这眼光千年百年,而今终究相遇!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手轻轻从胸口滑落,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是有没有数的东西想从记忆的深处显现出来,却又被一种柔韧而坚固的东西挡住,只是扑扑地跳着。脑中一瞬五彩斑斓到天昏地暗,又一瞬虚虚空空的空白一片,不断地碰撞交织着,直搅得心头一阵迷乱。
直到回到茅屋,我才真正静下心来回想方才的一切,而后惊呼道:“书呆子,你刚才说你喜欢我!”
陈瑞的面孔刷得红了。
殷夜的眼也攸得一抬。
我全没在乎,只好奇地笑道:“书呆子,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
陈瑞面色更红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就像,就像是心里开了一朵花,全部人有说不出的虚浮、快乐。”
我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就像是心里开了一朵花。”――这正是方才我望着殷夜时的感觉,难道……
我惊疑不定的抬开端来看向殷夜,心中有个东西像蔓草一样疯长。
第二天一早,殷夜便下山去了,我在屋外送他,方寸已乱的,连看也没敢看他一眼,直估计着他走远了,才抬开端来,对陈瑞道:“我也要走了。”
“为何?”陈瑞大急。
我不去看他,只自顾道:“火精既然死了,我也没必要再躲下去,再说,我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吧。”
“那,我还会再见到你吗?”陈瑞忧愁道。
我轻轻一笑:“会。”
我离开了茅屋,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居然真的长大了,我学会了一样过去百年里从不晓得的事情――爱情,并且因此学会了心痛,我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无挂碍、无忧无喜的小妖精了。
我又开始游荡人间了,这一次,我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过的东西――痴儿女,相思痛,生离别,死长恨。
原来爱情是这样复杂而痛楚的东西。
这夜,又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蓦的,前方熊熊的火光吸引了我的眼光,那个方向好生眼熟――书呆子!我猛然醒觉,书呆子的小院不正是在那个方向?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果然是那间小院,火已很大了,将所有的门窗都封得严了,一堆人围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忙乱着,却仍然控制不了火势。
我焦急地拉着一个妇人性:“大娘,我朋友……不,屋里有无人?”
那妇人看了我一眼,叹息道:“陈公子一直在里面,还没出来……哎,姑娘,进去不得!火太大了……哎哟!”
我在一片惊呼声中冲进了火海,大声唤着陈瑞的名子,好半天,才在一片烟火之入耳到一个迟疑的声音:“小雪,是你吗?”
我循声而去,终究在一个墙角找到了狼狈不堪的陈瑞,怀中还牢牢抱着一堆书。
我一把拉住他道:“快走!”
他却苦着脸道:“我拿不了这么多的书,怎样办?”
我为之气结,甚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顾着书?
不由怒道:“我连你的命都还未必能保得住呢,还拿甚么书?”
这却不是气话,自从进了火中,身上就一阵比一阵燥热,四肢百骸都有些空空的不着力,全部人像要被溶化般难受。
陈瑞却坚决地道:“这些都是家祖留下来的古藉,比我的性命还重要,不如,小雪你带着这些书走,别管我了。”
咬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忙脚乱的帮他把那堆书抱在怀中,大声道:“捉住我的衣服,一步也不准离开!”
运起真元,努力招唤出一屋薄薄的风雪围绕在我和他身周,然后,一咬牙,向着那已烧成一片的大门冲了出去。
像是跌进地狱般,周身灼得火痛,护体的风雪也化做一片水汽消失,但我们终究在最后的一霎时间冲出了火海,我只感到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然后,在一片更大的惊呼声中,跌入了黑暗。
我做了无数离奇的梦:
我梦见我是一棵树,看见另外一棵树在我眼前灼灼燃烧。
我梦见,我是一个很丑的女孩子,用一根利钗刺入自己的胸膛。
我梦见,一个绝色的女子,狂笑着喝下满盏的鸩酒,面上全是不甘与失望。
我梦见,一个华服骄横的女子,疯狂的拿着一柄匕首,在日光下寒意凛凛。
我梦见,我从冰雪中化生而出,痛苦地念着一个名子……
无数的梦境支离破碎得一起涌了过来,那样熟习又那样遥远,令我惶恐不已,我尖叫着,后退着,想逃离这一切……
“小雪,小雪,你醒醒啊。”像是有个声音在远处呼唤,我全力以赴的向那里奔去,然后……
我陡然睁开了双眼,正看见一双清亮而幽邃的眼珠。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手足冰冷。
陈瑞从门口匆匆进来,看了我一眼,欣喜地道:“小雪,你醒了!”
殷夜望了他一眼,伸手搭在我的腕间,半响,松了口气般道:“好了,没甚么大碍了。”
他的模样仿佛很疲惫,声音也有些沙哑。
陈瑞一脸惭愧地望着我道:“小雪,都是我不好,累得你这样。”
我叹口气,无力说话,能说甚么呢?这个书呆子就是这样,犯起傻来甚么也不顾了,当初不也是他那样不知死活的替我挡着火精吗?唉……
陈瑞见我半响没有说话,有些不安地道:“小雪,你刚才是否是做了甚么噩梦?我老远就听见你在尖叫……”
我微微一怔,那个,是梦吗?感觉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我乃至能体会出那一个又一个的女子那种失望与不甘的痛楚,真实得恍如我就是她们。
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们说,一个人究竟有无前世今生?”
陈瑞怔怔望着我。
殷夜却沉默了,很久,方道:“又何必知道呢?”
我一震:“那就是有了?那是否是真得就像传说中的那样,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然后,就把甚么都忘了?”
殷夜凝了凝神,缓缓道:“所谓孟婆汤,或许不过是一种依托,如果一个人真得想记住产生过的一切,那末不管甚么样的药也没法抹去,只不过,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遗忘,宁愿相信,凭一碗汤药,即可了结过去的种种。”
“你凭甚么这样说?”我屏住气,“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又怎样能知道这些?”
殷夜淡淡笑了,笑得有些迷茫:“由于,我就是一个固执得不肯忘记从前的人,我清清楚楚的记得从前的一切,如何生,如何死,如何喝下孟婆汤,如何投胎转世,百数年前的一切,就如昨日,还在我的脑中。”
我有些骇然,隔了很久,才轻声道:“那末,我能记起从前吗?”
殷夜点点头,“只要你想记起来,我可以用道术来助你,只是,有些事情能够忘记得话远比记得要好很多。”
“不,”我脱口而出,话语快得连想也来不及想,“我要记起从前,我要知道我究竟是谁,我在找谁,我……”我忽得住了口,这些话来得太快,快到恍如根本不是我要说的,又恍如我已想说它想了数百年之久。
陈瑞像是已被我吓呆了,殷夜却深深地望着我,直望到我的心底去一般。
我坐在净室中,放松了全身,感到一股细缓的气流正自眉心散向四肢百骸,全部人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如被风吹般,渐渐飘向一个暗沉沉的,古井般的入口,然后,一直下沉、下沉……直到我看见波动的磷光在眼前微微的闪烁着。
我几近能感觉到,在那平静无波的水色下,就是我一直渴求的秘密,我战栗着,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想要轻轻触碰到它。
但是,就在我手指伸出的那一瞬间,一片白茫忽然自水中透了出来,转眼遮蔽了一切,我就像被一种巨力所阻,身不由己地倒飞出井口,然后,那片光茫变得柔和,并渐渐暗了下去。
我不甘心的再次跃入井中,那白茫便又再次突如其来的将我托出,一连数次,我全然没法触到那波动的水光。
正当我想要再试一次时,身子却蓦的一沉,像被甚么拉了一把般,重重跌倒,睁开眼,才发现仍然是在那方净室当中,满身俱是冷汗。
殷夜缓缓收回了抵在我眉心的手指,带着一种惊异的神情望着我,缓缓道:“封印?有人封印了你所有的记忆。”
封印我的记忆?我像是听到了最不可思义的话,为何要封印我的记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妖。
我望向殷夜:“那末,难道不能消除吗?”
殷夜摇摇头:“不能,封印的气力太过强大,连我也不能对抗。”
殷夜的腔调中有一种沉沉的疲倦与失望,恍如找不到答案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他。
脑中陡得灵光一闪,我摸索道:“殷夜,你说,你记得自己的前生?”
殷夜点点头。
“那末……”空气忽然变得稠厚,我微弱而艰巨地道:“那末……你……也一定,还记得……她……,的模样了?”
有一霎时的沉默,然后,殷夜抬起眼来望我,眸中有没有数的流光变幻无穷,像有没有数的动机在眼中飞过。
终究,他只是抬起手来,指尖轻轻划过我的眉稍:“是啊,你跟她很像,不过,”他顿了一顿,低声道:“不过,你不是她。”
他的声音有点奇怪,像是在极力压抑着甚么,可是,我却已无力去分辨了,只觉一颗心沉沉下坠,人却轻飘飘的,无所依托。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觉,甚么“心中开出一朵花的感觉”,甚么“恍如寻觅千百年的邂逅”,原来,全是我的错觉!
他为我杀过火精,他为我疗过伤,却原来,不过是为了我“跟她很像”;只惋惜,我永久也不会是她。
我寻觅百年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误解。
我虚飘飘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意外的,陈瑞正站在门口,忽然,便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
陈瑞有些惶然的拍着我的肩,只是反反复复地道:“小雪,别哭,别哭,小雪。”
我在陈瑞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感觉像是把以后一生的眼泪都统统流干净了,再抬开端时,我已不再是过去的小雪了。
我拭干眼角的泪,对着陈瑞扯出一抹笑容,然后,凛但是去,没有看见身后,殷夜牢牢握停止指。
我开始浪迹于尘世,我学会了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这个人间,原来,它竟如此可爱——歌台舞榭、轻绿软红,满河的画舫灯火通宵明亮,无数的才子佳人每天上演,难道,我就寻不出一个爱我的人么?
我斜倚在桥边,淡然地望向水中,冰兰色的襦裙,银雪色的轻纱,满头的乌发用一支白玉兰簪轻轻挽住,唇角带着一抹冷漠的微笑。
我感觉到无数的眼光向我射来,那上面,分明地写满了冷艳与迟疑和,焦灼的愿望。
我只作不见。
终究,一艘画舫靠了过来,一个文人样子的人站在船头向我施礼道:“小生唐礼,不知可否冒昧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我望他一眼,淡淡道:“小雪。”
“艳若桃李,冷若霜雪,果真好名!”唐礼拍手而赞,又接着道:“不知在下可有幸邀小雪姑娘过船一述?”
我微微一笑:“有何不可?”
唐礼大喜,立时便唤人放下跳板,我施然踩了上去,耳边听得一片懊恼与追悔的叹息声。
我开始了夜夜笙歌的日子,逐日留连于不同的画舫当中,看不同的人在我眼前殷勤讨好。我笑着,醉着,心底却一片荒凉。
为何,越是想要忘记的,却反而越是记得清楚?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快一个月吧,我终究在一艘画舫上看见了面色惨白的陈瑞。
他颤声道:“小雪,是你,真得是你!他们都说城里来了个天仙般奇怪的女子,每天都会出现在不同的画舫中,原来,原来竟是你!你为何要这样?”
我拈着羽觞,在手中轻轻晃动着,却不回答。
陈瑞哀声道:“小雪,为何要走呢?为何要到这里来,难道不能告知我吗?”
我叹口气,道:“我只是,想找一个爱我的人。”
“你说谎,”陈瑞道:“难道,我不爱你吗?”
我望着他,缄默着,终究摇摇头,低声道:“只是,我,不爱你。”
陈瑞如被雷击般愣住,足有一盏茶时才回过神来,惨淡道:“原来,原来如此,如此……我又何必……”
他喃喃地念着,摇摇晃晃地退出了画舫。
画舫中有一霎时的寂静,然后,轰然闹了起来。
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半醉着挨了过来,道:“原来,你不是甚么天仙下凡,不过是个跟人赌气的小娇娘,既然如此,何必还端着架子,不如,跟大伙儿乐乐……”说着,一只肥腻的手已伸了过来。
我盯着杯中浅碧的酒,冷冷道:“滚开!”
他怔了一下,仿佛有点恼羞成怒地道:“甚么东西,我……”
声音突然顿住了,全部船的声音都仿佛一下子冻结了般,我扔掉手中空空的羽觞,扫了扫已被冻成一根冰柱的公子哥儿,在满画舫的呆滞中,冷冷而去,很久以后,才听到身后一片惊呼之声。
我躲到绿柳垂荫的桥边,渐渐渐渐地坐倒,这才哭了出来。
陈瑞说得对,我是在骗自己,我根本不是想找甚么爱我的人,我只是,想在一片虚浮的热烈当中忘记一切罢了。只是,却始终也忘不掉,酒醉以后的苏醒,只有更加的刻骨铭心。
我不再去画舫了,那种地方只会让人更加难过罢了。
我想过回到山中修练,就当一切都没产生过,如之前一样心如止水的过日子,只是,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我还怎样去“心如止水”?
我无处可去,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山中的那间茅屋,轻轻推开门去,桌椅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了,我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
我在山中忽忽住了半月余,几近同尘世的一切隔绝。我镇日地坐在门口发愣,在心中念着那双澄彻的眼睛与月光下,亮如闪电的一剑。
一日,正在发怔,却看见前方模糊出现了一个人影,渐渐地走近着——陈瑞。
他一见到我,便松口气般地倒了下去。
我忙扶起他,皱眉道:“陈瑞,怎样了?”
陈瑞抬开端,满面尘土,他望着我,急切地道:“小雪,我终究找到你了,走,快跟我走。”
我甩脱他的手,道:“去哪里?”
陈瑞焦急道:“堂兄,堂兄他失事了!”
殷夜!
我的心突得一跳,一把捉住陈瑞的胳膊道:“他怎样了?”
陈瑞垂下头,黯然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明知堂兄也喜欢你的,可是,可是我却去求他,求他把你让给我。”
我的手一紧,像是没有听明白般道:“陈瑞,这话是甚么意思?”
陈瑞的声音更低:“小雪,我真得很喜欢你,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我跟堂兄这样说了,他一向都很疼我,所以……所以……”他嚅嗫着说不下去。
但我却全明白了,那不是我的错觉,不是错觉!
殷夜他是真得喜欢我,只不过,他情愿为了他人而让步,乃至让我相信,他对我全无感情,可是,他却是爱我的。
欣喜与怨怒一齐在血液中活动,全部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可是,我却蓦得想起一件事来,忙捉住陈瑞道:“那末,殷夜他又怎样了?”
陈瑞的头几近垂到了胸口,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党兄他,为你走火入魔了……”
我不知道是如何赶到殷夜的家,也不知道是如何推开那扇门,我只看见,一室的混乱,而殷夜,就站在那一片混乱当中,一头白发散落于黑衣之上,触目惊心。
他手里牢牢地握着烬,森寒的剑光映在脸上,有种妖异的恐怖。
他抬开端来看我,双眼红红的,象不认识我,又象是对我恨之入骨,定定的,冷冷的。
我迟疑着走上前去,向他伸出手,他的面色却突得一变,肩微微一动,剑光便匹练般落了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殷夜,他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还是,他真得想要杀我?
我惊骇地退了开去,却发现,剑锋并没有如意料中落下来,而是象遇见一个无形而柔软的屏障,被轻轻挡了回去。
然后,象是发了疯般,殷夜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剑乱刺,烬化做无数道眩亮的电光在屏障内冲击、碰撞,想冲出这无形的牢笼。
我望着这一切,心如刀绞,殷夜,怎样会变成这个模样?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出现在我眼前,道:“你就是小雪吗?”
我点点头,迟疑道:“你是……”
老人性:“我是殷夜的师傅。”
“师傅?”我的心中陡地生出一丝希望,“请您一定要救救殷夜。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老人轻轻摇头,道:“老夫如何不想救他,只是,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我的心一凉,怎样可能,连做师傅的也无能为力?
像是看出了我在想甚么,老人继续道:“殷夜是老夫最得意的弟子,他天资甚高,练功又勤,我一生的本事尽数教给了他。三年前,更因机缘偶合,得到了烬,现今天下,可谓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是惋惜………”
老人望了我一眼,叹息道:“只是惋惜,他用情太痴,终究埋下了祸根。”
“用情太痴?”我怔了怔,不由望向殷夜,他已静了下来,眉头牢牢皱着,恍如在拼命回想着甚么?
我又望回老人。
老人微讶道:“你不知道?那次你自火海中冲出,元神散漫,几已灰飞烟灭,是殷夜强用了一半的功力替你续命,你才得以恢复……怎样,你认真不知?”
我摇摇头,只觉胸口钝钝的闷痛。
老人长叹了一声:“这孩子,永久都是这样,不管甚么都放在自己一个人心中,心结怎能不重?”顿了一顿,又道:“那次为你续命以后,他的功力大损,本应好好闭关修练,但他却又替你追寻前世,更勉力与你体内封印的气力对抗,结果,损上加损,再加上你的失踪,和后来……他心中的郁结愈来愈大,终究走火入魔。我怕他入魔后控制不了自己,便用结界将他封在了里面,可是,结界的气力一天比一天弱,他的气力却一天比一天强,终有一日,会再也没法困住他了……”
我几近没有听清老人后面说了些甚么,心中只是一个声音在不断的重复――是我害他的,是我害他的!
我明明喜欢他的,为何不告知他,如果我告知了他,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从脸上一颗颗滚落。
陈瑞渐渐挨到我的身旁,哀声道:“小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其实也知道你是喜欢堂兄的,可是,我却骗他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我要他放手,但是,我真得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小雪,你恨我吧。”
我摇摇头,恨,我为何要恨你呢?
你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凡人罢了。
殷夜,为何,你学不会自私一点?
我拭干眼角的泪,咬着唇道:“师傅,难道真得就没有方法救殷夜了吗?”
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不管有多难堪,我也一定要做到!
老人望着我,深深叹息,声音无奈而不忍:“殷夜练得是至阳的道术,只有至阴的法术才能相克,但是,他入魔太深,普通的法术对他根本无能为力,除非……”
“除非甚么?”我追问道。
老人再次摇头,“除非,以百年以上的寒气困住他的三魂七魄,然后,假以光阴,或许终究可以清除他的心魔盛火,到那时……”
“到那时,他便会醒来?”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会醒来,或许就会这样永久沉睡下去,直至死去。但不管哪种,都比任他出去造成人间大乱的好。”
“那末,他会沉睡多久?”我疲惫地问。
老人也黯然:“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更或许是一百年,两百年……”
“哦。”我茫然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
屋子里变得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屋外的树叶一片一片零落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异常的响起:“将结界在瞬间打开一次,不要紧吧?”
老人仿佛是震了一下,愣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全力防护,应当不会有甚么大碍。”
我点点头,渐渐地,一步一步向结界靠拢过去。
“小雪,你要做甚么?”陈瑞也意想到甚么似的惊呼起来。
我淡淡道:“困住殷夜。”
“不!”陈瑞急道,“小雪,你会死的!”
是吗?我空洞地对他笑一笑,如果殷夜真得不能再醒过来,那末,我一个人永生不老的活下去做甚么呢?
我对着殷夜的师傅点点头。
老人也沉重的点点头。
像有一道光华掠过,结界在瞬间裂开了窄窄一道细缝,然后又在瞬间合上。
我就在那一霎时的工夫中,掠了进去,静静站在殷夜的眼前。
殷夜望着我,眼光迷惑地闪动着。
我微微的对着他笑:“是我啊,小雪,那个又痴又傻的小妖精。你还记得我么?”
殷夜的眼眯了起来,象是在追思着甚么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一般。
我伸出一只手,渐渐地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滑过。
殷夜的眼蓦的一睁,变成一片暴戾的红色,手一扬,烬便在我的身后出现寒光。
我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气,用全部身体拥住了殷夜,手指,柔柔地抵在了他的眉心,无数的风雪在我们身周盘旋飞舞,我的真元寒气一点一滴的,顺着他的眉心散入五脏六腑。
殷夜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烬没有丝毫停顿的,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我全力以赴的,将寒气更快地传了过去。
我感觉到了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身体,居然一点也不痛,只是透骨的寒,透骨的冷。
我终究将最后一点寒气度入了殷夜的体内,我看见他的双眼忽的闪过一丝清明,一丝痛楚与惊疑显现在瞳人当中,然后,他的双眼渐渐地合了下去。
我的指尖无力的自他的眉心滑落,好了,好了,殷夜,我先走了,我要到寒冷的地下去等你了,今生我们无缘,那末,我便跟你约定来生。
如果,还有来生的话……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得淡薄,我模糊听到有人在痛哭,但是……
我终究跌入了黑暗。
第六世孟婆
像是在黑暗中飘了很久,我的双脚终究再一次触到了冰冷的地面。
全身轻飘飘的,便欲向后倒去。
意外的,却没有摔在冷硬的地上,一只黑色的衣袖恰恰扶住了我,带着森森寒气。
似曾相识的感觉,模糊的熟习,我正努力回想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样连做个妖也会做得这样凄凉?差一点便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我费力地站稳了身子,转过头去,一身宽大的黑袍――冥君!
刚刚,竟是他扶了我一把!
我一怔,晃了一晃,又欲跌倒。
冥君无奈地捉住我,一股寒气传了过来,直达四肢百骸。
我得他所助,身体终究不再轻飘飘的无所依托了,正想谢谢他时,却蓦得象想起甚么似的失声叫道:“是你!那日在我身后赶走火精的人是你!”
冥君的眉微微扬了一扬,却其实不回答,只是渐渐松开了扶着我的手。
“为何?”我追问:“为何你会去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
他仍然沉默,只是望着我,眼神幽幽的,过了很久很久,方轻轻道:“有些事,你没必要知道的好。”
我一震,好熟习的话,当初,殷夜不也曾这样对我说过?究竟,我有怎样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要劝我忘记?
我吸一口气,望着冥君,一字字道:“殷夜说,我的记记忆被人封印了,封印的气力大到连他也无能为力,那末殿下,你能告知我,是谁封印了我?”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冥君,不论有甚么后果,这一刻,我只想知道答案
冥君盯着我的眼睛,眉毛轻拧了拧,终究道:“是我。”
我倒退一步,果然是他!
除他,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利?除他,还有谁有这样的气力?
只是――
“为何?”我不解地问他。
他摇头:“你没必要知道。”
又是我没必要知道,为何,我的事情我反而没必要知道?
想也不想,我冲口而出:“我要知道我前世的记忆!”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冥君却平静地道:“你已知道了,当你踏进这间大殿时,封印就已解开了。”
解开了?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冥君耐心肠道:“我想要的,不过是让你在阳世不带任何记忆与困扰的做人,其实不是想抹杀你的过去,所以,当你回到这里时,封印的气力就会消失,直至下一世,你再次转世时,它才会再次打开。”
我将信将疑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闭上眼睛,静下心来。
果然,无数的前尘往事都渐渐自心底深处浮了上来,那曾让我惊惶的噩梦,原来真的都是我的前生,一世又一世,失之交臂的爱情,一世又一世,不甘心的结局。
为何会这样?
我有些倦殆的靠在身后的石柱上,微弱地道:“为何,我每世都要这样的辛苦?”
冥君淡淡道:“每世都是你自己选的。”
我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不错,每世都是我自己选的,只是,为何我的运气这样差,竟连一世的幸福也得不到。”
冥君没有回答我,大殿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我仿佛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响在了耳边。
我也随着长叹一声,殷夜,他现在不知怎样了?
像是读出我的心思般,冥君扬声道:“你在想他?”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现在怎样样了。”
冥君望着我,出了一会神,招手道:“随我来。”
我随着他穿太重重帘幕,走到了大殿的最深处,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挂着一面古镜样的东西,周围冷清阴暗的让人心中没由来的觉得悲痛。
我迷惑地站在镜前,看不出甚么特别。
冥君轻挥了下袍袖,那镜面便陡然生动起来,并渐渐变得清晰,变成一幅画面,画面中央,一个白发如雪的男子正闭目静静地坐着,眉稍眼角尽有霜意――殷夜!
我的指甲蓦得掐入掌心。
痛!
我惊疑地望着冥君,说不出话来。
冥君淡淡道:“此镜叫做幽察,可照尽万物苍生。”
望回镜面,陈瑞与殷夜的师傅也已出现在镜中,陈瑞急急地问着甚么,老人则摇头叹息着,面色甚是伤感。
难道殷夜就真得就不再能醒过来?
我求助般地看向冥君,他却轻轻摇了摇头:“凡人自有他的命数,谁也没法改变。”
“可是,你是冥君啊,凡人的生死俱在你一念之间,难道你便不能救他一次吗?”
冥君照旧摇摇头。
我哀求道:“当初你也曾从火精手中救过我,为何便不能救他?
冥君的眼神突然一沉:“我并未对火精加一指之力,只是他自行离去而已,所以,殷夜的命运我也绝不会有丝毫干涉。”
他说得那样绝决,没有一丝转寰的余地,以致于我口不择言的冲口而出道:“命运!命运不过是你一手操纵,你已给了我五世的悲剧,为何,却连这一点小小的善良也不能给我?”
屋子很静,我的话听来就像是针尖一样锋利。
我看见冥君的眼光蓦的收缩,苍白的面容现出一股凛冽的寒气,然后,一种深沉的悲凉从他的瞳人深处浮了上来。
他深吸一了口气,冷冷道:“遇见他是我给你的命运,但爱上他却是你自己选的结局,所以,我历来也不曾操控过你甚么。”
他的声音那样的冷,令我发热的头脑刹时凉了下来,模糊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甚么,却又不知如何挽回,只怔怔地看着冥君冷冷转身离开,余我一人呆呆对着幽察。
少了一个人,房间仿佛变得更冷了,我缓缓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头,只觉眼中有雾气一点点集合起来
我就那样盯着幽察,在疲累与失望中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件黑色的袍子,衣衿上绣着暗色的龙纹。
一时不由有些发怔,我一直知道冥君对我很优容,满足了我很多任性的要求,却总以为不过是上位者的一种善良罢了,这样直接的关心,实是我意料以外的事情,与他之间的距离突然由隔着深深大殿在阶下仰望变成面对面的直视,实在让我没法在一时间适应。
正发楞间,冥君已由屋外走了进来,我抓着手中的袍子,左右不知该如何是好。
冥君将袍子从我手中取走,淡然道:“跟我来。”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甚么好,心中惴惴的,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七转八折的,又回到了那间大殿之上。
我看见一排排的幽魂跪在殿下,便也悄悄站了过去。
冥君将他们的生平都略问了一问,便示意判官着鬼史各自带他们下去发落,大殿里转眼之间又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有些不安地抬头上望,正遇见冥君也在望着我,冷冷道:“下一世,还想做甚么?”
我呆了一呆,还想做甚么?
美貌、权势、乃至异术,我全都有过了,身为一个女人,我根本已没法要求更多了,只是,如此具有一切的我,为什么却还是得不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最简单的幸福?
我只是要找那个人而已。
我茫然摇了摇头:“我不知,我还想做甚么?”
“还要等他?还要找他?”冥君皱了皱眉。
我摇摇头,叹息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抹光在冥君的眼中闪过,他叹了一口气,渐渐离开了他高高在上的王位,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地走下了那冰冷的石阶,缓缓的来到了我的眼前。
“你是想通了,还是放弃了?”
“有区分吗?”我反问。
“固然有,”冥君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无可置疑,“若你是想通了,我由得你选择下一世,若你是放弃了,我会丢你去继续做人,直到做明白为止。”
我望着他,很久,终究道:“我没想通,可是,我也不想再去做人了。”
“那末,你想做甚么?”冥君的眉轻轻一挑。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空,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打算。
“做甚么?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或一只兽,就算是静止的山石,只要你想做,都可以。”冥君声音平淡无波的传了过来,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那平静下是我所不明白的惊涛骇浪。
来不及想的,我冲口而出:“为何对我这样好?”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转身便想逃。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幽凉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话语中有没有穷无尽的压抑与无奈。
我定住脚步,回过头去,愕然发现,冥君的眼中居然有深深的落漠,深不见底。
心中的某一点像是被震动,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动机,想用手抹掉他眼中的落漠。
我叹口气,渐渐走回他的身旁。
“去转世吧。”冥君缓缓地道:“不要再找甚么人,也不要再强留前世的记忆,做一个普通的凡人,过安定的生活,这才是人世的幸福。”
他的话很有些安慰的意思,可是,我却听不进去。
我爱了那个人整整五世,可每世都差那末一点点,就这样放手,我不甘心!可是,历经五世的煎熬,要我再去红尘中寻觅痴缠,却也没有勇气了,该怎样办?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殿门外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一个中年妇人缓缓走了进来――孟婆!
我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她照旧很平静地问我:“你既想找他,却又怕最后照旧是有缘无份,魂归离恨,是否是?”
我点点头。
孟婆转而向冥君道:“殿下,我已做了整整五百年的孟婆了,有些倦,想去转生了,我想让小雪来代替我,可以吗?”
我一怔,不由自主地左右望了他们一眼,意外地看见冥君面上的吃惊与孟婆眼中的坚定。
“不,不行。”冥君断然谢绝道。
“小雪自己会做决定,殿下,您也该学会放手与了结了,你知道,你不能护她生生世世,有些事,只能由她自己决定。”孟婆的话很平静,但却有着不可置疑的坚定。
大殿里的气氛变得诡异,他们两个像在争执着一个秘密,分明与我有关,但是,我却只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终究,我决定了做孟婆,我需要足够长的时间与足够澹然的心情来回想我的五生五世,我想要认认真真地想想,究竟,我要的是甚么,找的又是甚么?
最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那个所有人都瞒着我的秘密,究竟是甚么?我直觉它与孟婆有关,所以,我做了孟婆。
孟婆的屋内有没有数复杂的草药,我却只在看过一次后便牢牢记住了,孟婆说,这可能就是宿缘。
一碗孟婆汤,要放数以百计的药料,可我却连一次也没错过,或许,我真得合适做孟婆。
全部的白天都忙着配药,到了傍晚,便一碗碗地盛给那些要过桥的人,目送他们一个个地奔向轮回台,去赴不可知的未来。
我来后的第七个月,孟婆去转生了。
临行前,她将一面古镜交给了我。
我怔了怔:“幽察?”
她笑起来:“不是幽察,只是蜃望,它照不了万物苍生,只能看见自己想见的人而己。想看时,便看一看罢,我五百年的岁月便是它陪着我过的。”
她说着,面上露出一个温顺的神色,恍如忆起很久之前一段最温顺的往事。
我在那一刹微震了震,第一次意想到,这看似平静的妇人,背后必也藏着一个回肠荡气的故事。
我怅然看着孟婆喝了汤,带着一种摆脱的笑容,怅然过了桥。
只剩下我一个人,日子变得更加冗杂与无奈,我经常盯着蜃望,想寻出一点奇迹,但每次都只看见殷夜身上的霜雪更浓,生机更弱,或许,他是真得不会醒过来了。
我太息一声,思绪悠悠飞扬,那镜中的画面便开始变得模糊、混乱,然后,渐渐的,一点一点的,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孤单地望着天空。
我再叹一口气,翻转镜子,傍晚了,该去盛汤了。
这样过了有二十年罢,我终究在一个傍晚见到了第一个故人——殷夜的师傅。
二十年的风霜,老人又老了很多,面上都是深深的愁容。
他看见我,显是有些吃惊,接着便摇着头道:“痴、痴、真是痴。”
我递过汤药,轻轻道:“殷夜他……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老人点点头,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回头再望望我,摇摇头,过桥而去。
又过了三十年,陈瑞也来了,当年痴痴傻傻的书生已是满头白发了,却仍然傻傻痴痴。
他望着我,怔愣了好大一会儿,忽然便放声大哭起来:“小雪,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好吗?你可谅解我了?”
我为难起来,无奈地望着他,低声安慰着,好半天,他才止住哭声,道:“小雪,我不转世了,我留在这里陪你。”
“胡闹!”我微皱起眉。
他委屈地接过汤道:“我能不能不喝?喝了,我怕就再记不得你了。”
鼻子一酸,忙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抑住眼中的湿热。
做好做歹的,总算是哄着陈瑞喝了汤,目送着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过桥去,在心中默祝:“陈瑞,下一世,开开心心做人,永久别再遇见像我一样的人。”
又过了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或一百年,时间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日复一日的熬着孟婆汤,日复一日地盯着蜃望,黑白身影在里面交替出现,一切都变得更加茫然。
那一日,照旧的弯着腰,将一碗碗的汤药递给一个个陌生的面孔。
忽而的,手颤了一下,一种熟习而奇特的感觉袭上心头,乱而惶然,热切而又惧怕。
我渐渐地抬开端来,渐渐地望了过去,一个苍白而年轻的面容衬在满头白发中,无言地望着我。
手中的汤碗悄悄滑落,溅湿雪色襦裙。
殷夜,你终究来了。
“小雪。”殷夜轻轻唤道,声音中有微微的讶异与不肯定,“你……怎会做了孟婆?”
我无意识地笑了笑,望着他,心中像有千言万语,却恰恰不知要从何说起。
“你在恨我?”殷夜的声音变得黯然,“是了,当年那一剑虽非我本意,但是……始终是我杀了你,你若恨我,也是应当的。”
我摇了摇头,当初那剑其实历来也不曾挂怀过,只因,那是我自己选的。
很想对他说些甚么,可是,喉咙牢牢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像有一股酸热之意直冲脑际,眼中刹时水雾迷朦。
“小雪?”殷夜摸索着叫我,“不要再做甚么孟婆了,跟我一起转世吧,不论上一世我们错过了甚么,这一世都不再分离,可好?”
我渐渐抬起双眼,正对上殷夜殷殷的眼光,那样热切而担心,牢牢地盯着我,一如那次我从昏迷中醒来所见过的一般。
心中不由一热,忽的能吐气发声了:“好!”
音犹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断然截道:“不行!”
我愕然循名誉去,数丈以外赫然站着一个人,宽大的黑袍在风中微微扬起,一张面容如古井般没有丝毫波动――冥君。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但明显已听到了殷夜对我所说的话,他淡然望了殷夜一眼,冷冷道:“小雪不能跟你去转世。”
“为何?”殷夜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让步。
冥君不答他的话,却转而向我道:“小雪,你做孟婆有多久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到了这里,逐日都是恍恍忽惚地过,只因没了生死,时间也变得没了意义,从很久很久前起,便不曾再去算过了。
低头想了半天,方才犹疑道:“总有一百多年了吧。”
“一百多年?”冥君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孤单而怅然的笑容:“是整整一百七十三年又八天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心头,只觉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与惊异,可是,却不知为何。
有些求助般的向殷夜望去,却只见他正震惊地望着冥君,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静默了很久,殷夜终究打破沉默道:“一百七十三年又如何?难道你要她永久这样下去?”
冥君轻轻摇头道:“不是永久,但最少也要再等二十七年。”
“为何?”我终究忍不住问道。
冥君淡淡道:“孟婆的任期是以百年为限的,倘若私自离职,每早走一年,便要多受一世的惩戒,为情者世世情绝,为利者生生利穷。你可愿看她再生受这二十七世的痛苦?”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殷夜说的,声音虽仍平淡,但殷夜却如受重击般,面色剧变。
“为何不早告知我?”我无力地问。
冥君扬扬眉:“我没告知过你吗?我曾给过你选择。”
我疑惑地盯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被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一点点浮了上来――
一百多年前,那阴暗的大殿中,冥君望着我,皱着眉头:“你认真要做孟婆?”
我点点头。
“要做便要做足整整百年,若这期间,他来了,你又如何呢?那碗孟婆汤你给得了他?”
我倦然摇头:“不知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且顾眼下,只是,眼下我该如何是好?
我望着眼前二人,茫然手足无措。
冥君与殷夜之间的空气变得很奥妙,像是对峙,又像是默契,两人的神情出奇的类似。
终究,殷夜的眼中露出无奈,而冥君则变得悲悯,两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同时逸了出来。
殷夜退了一步,望着我道:“小雪,我先走一步,我在上面等你二十七年后再来找我,可好?”
“可是,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又或,如上一世般……”我迟疑道,历经了五世,我真得有些怕了。
“没有如果,若你找不到我,那我必会找到你。”殷夜的声音斩钉截铁。
可我的心却依然不安,极慢极慢地盛过一碗汤,却犹疑着不肯递给殷夜。
殷夜望望我,又望望面无表情的冥君,决然伸出手来,柔声道:“不用替我担心,你忘了,上一世我也喝了孟婆汤,可是我仍然记得所有事情,这一世也不会例外,就算我忘记了所有,我也一定会记得你,记得找到你。”
眼中的雾气终究凝聚成形,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汤中,我终究松开了手。
殷夜将汤一饮而尽,对我坚定地笑笑:“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桥头的浓雾中,这才想起冥君还站在我的身后,忙回过头去,却只见他缓缓离去的背影,似在轻轻摇首。
我开始一天一天的计算时间,曾如白驹过隙的时光,当今却沉重缓慢地让人不耐,二十七年,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我镇日看着蜃望。
殷夜投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平凡,只是,他的眉宇间有着别的孩子所没有的坚定与轻郁,他在等我。
我伴着他一每天的长大,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
我看着他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我一每天的计算着,二十七年,还有多久,我开始安心的打算将来。
可是,变故却在此时产生了,那日,如平日一般看向蜃望,却意外的发现,镜中多了一个女子,温顺静好,望着殷夜的笑容娇艳如花。
我大吃一惊,殷夜,你不是说好要等我吗?这个,却又是甚么?
心中暗暗乞求是那女子一厢甘心,好来好去。
可是,却终究看见了殷夜的笑容,情深款款。
只觉一阵眩晕,手一抖,蜃望摔落在地。
为何?为何?
你说了要等我的,为什么却又爱上别的女子?
你说过,就算忘记一切,也不会忘记了我,可是如今,却又算甚么呢?
泪水一滴滴地滑落,只觉天塌地陷般,一切都失却了意义。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拾起蜃望,轻轻放回几上。
我抬开端,正看见那同情而了然的眼光。
冥君。
“为何会这样,他说他会记得的,为何?”
冥君叹了口气:“命运本来就是变幻无常的,又有谁能够预感将来?”
我足足低沉了快一个月,也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去碰蜃望,然后,我渐渐给殷夜找到了一个借口――或许,他是认错人了,他当那个女子是我了。
我固然知道这个谎言有多漏洞百出,可是,我需要一个借口来支持下去,我要熬过这二十七年,再亲身上去问问殷夜。
我终究又开始看蜃望了,他们终究成亲了,依依挽手,细细画眉,好一对璧人儿。
只是,每每看着他们溢满眉稍眼角的幸福,心中便又酸又苦。
冥君常来看我,其实不多话,只是静静望着我,恍如有千言万语都尽在这不言中。
我亦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不管心中有多苦多痛,只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也会渐渐宁定下来。
我渐渐平静下来。
时间又开始流得飞快了,转眼便过去了二十六年,再一年,再一年,我即可以上去寻觅殷夜了。
这一年,却又产生了变故,殷夜的妻子病了,请了无数的大夫,吃了无数的药,却始终没有一点起色,只是一每天的苍白消瘦下去,终究缠绵不起。
殷夜无日无夜地陪着她,守着她,数月之间,便蕉萃了许多。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也郁郁的,看着殷夜焦急疲惫的面容,竟也在心中暗暗希望他的妻能好起来,再陪着他白头到老。
但是,那女子终究还是不治,她走得那一天,我清楚的看到,殷夜的面容失却了生机。
我照旧守在桥头,如过去所有的日子般给那些去重新来过的人放弃一切恩怨纠缠的灵丹妙药。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怯生生响起:“我可以在这里等等吗?我想在这里等我家相公,再见他一面。”
我抬起眼,是她——殷夜的妻。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只是盯着她,竟忘了说话。
那女子给我盯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声道:“我家相公说了,他会来找我,他从不骗我的,求求你,让我等他好吗?”
我望着她怯生生的面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自己,更不知为了甚么,居然偷偷放走了她。
经历了丧妻之痛的殷夜显是没有恢复过来,一每天的蕉萃着,终究也倒了下去,我看着他镇日守着亡妻的遗物,心中也不知是怜是恨,惟有叹息。
离两百年还有一天的时候,殷夜也来了,我并没有多少震惊,从他丧妻那一日起,我就已猜到了这个结局,只是,他要来了,他要见到我了,他会对我说些甚么,我心中莫名的忙乱。
这一日的傍晚仿佛到得特别晚,我早早守在桥头,翘首盼望着殷夜。
他夹在长长的人群中,渐渐走了过来,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
近了,近了,终究近了,他终究站到了我的眼前,我望着他,只觉呼吸都已快停止,我在等他开口。
他也望着我,有些迷惑又有些不解,最后终究带着迟疑与陌生开口道:“请问姑娘,可曾见过我的妻子?”
天塌地陷。
殷夜,你竟不记得我了?
我的面色变得惨白,我定定望着他,哑声道:“你叫我甚么?”
他愕了一下,迟疑道:“难道,该叫你孟婆吗?”
一股寒气直从心底冒了出来,我苦苦等了二十七年,却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甘心。
我望着他,有些失望地道:“殷夜,我是小雪啊,你说过,你会在上面等我,等我去找你,你说,若我找不到你,你定会找到我,难道,你全都忘了吗?”
他的面上现出茫然的神情:“姑娘,我想你是弄错了,我不叫殷夜,我是孙煜,曾与亡妻有约,所以特来寻她,姑娘你见过她吗?”
怨恨从心底喷薄而出:“殷夜,你全忘了吗?上一世,你是如何救我,又如何成魔?我又是如何封住你的元神,如何在这里等你百年?你说过,你会找我,你说过,你就算忘记了所有也不会忘记我,可是现在,你却说我弄错了,我两百年的苦侯却原来只是一个误解,你叫我如何相信?”
他似被我吓到了,面上现出惊骇却又无辜的神色,望着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身畔忽然传来一个娇弱的声音:“相公。”
我们几近是同时转过头去,殷放的妻正怯怯地站在那里。
他的眼中刹时绽出光茫:“嫣然。”他急奔了过去,一掌控住她的手,四目相对,浑把周围的一切都抛诸天外。
我望着他们,喉咙里的腥甜终究一点点泛了出来。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我一个站在桥边,岌岌可危。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连头也未回地道:“为何?为何他会忘记?他在上面娶了他人,我只当他是认错人了,可是为何,他站在我的眼前,却仍然甚么也记不起来?”
冥君沉默了一阵子,缓缓道:“你流了一滴泪在他的碗中?”
我怔了一怔,好像是有吧。
“孟婆汤也许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但是至爱之人的眼泪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遗忘之药,他并没有错。”冥君轻轻叹息着。
我轻轻晃了晃,质问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却又不禁止?”
冥君照旧淡淡:“那是你跟他的命运,任谁也不能操控改变。”
我哑然,不是殷夜的错,也不是冥君的错,没有任何人错,只有我。
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木然望着冥君道:“殿下可有方法让人云消雾散,永久无知无觉?”
“想回避?”冥君的眼神幽邃。
“就算是吧,无所谓了,”我倦然道:“我累了,殿下,若换了是你,生生世世地守着一个人,却生生世世的错过,到最后,他还完全地忘了你,与他人约定来生,你会不会想要放弃?”
“我会不会?”冥君的唇角绽出一丝苦涩,眸中像有流光变幻,划过无数情感,剧烈地像要从眼中溢出。
我震了一震,像是有一个遥远的记忆从脑中闪过――那火光中最后的一瞥!
“是你!”我终究惊呼出来,愕然不敢相信。
几近是同一霎时,一道眩目的光茫向我袭来,脑中像有甚么东西被抽出般,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模糊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耳边划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