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请别爱得太满
文/何英
Y是我的死党。从小到大，他人总是告知她和她哥哥，他们有个好母亲，其实不断地夸奖他们的母亲有多么多么好。确切，母亲是Y和哥哥心中的贤妻良母，她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无所不至地照顾他们和他们的父亲。Y和哥哥从小就非常爱母亲，到了迷恋的地步。在Y上大学之前，母亲在自己心目中是完善的化身。一直以来，她对母亲有两种感情特别强烈，一是依赖，只要离开就会特别想念，乃至会哭泣；二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很怕失去母亲。
在Y小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还是挺好的，那时候父亲还比较顾家，对孩子也关心。可是不知道为何，渐渐的，情况愈来愈糟。父亲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一点小事就对妻儿大发雷霆乃至动手打孩子；经济上变得很抠门，常常不拿家用回家；人愈来愈懒，家务事一点都不沾。更过分的是，到后来他还搞外遇，跟不止一个女人牵扯不清。
Y的故乡是个封建思想严重的地区，对上一辈的女人来讲，离婚是没法想象的事情。哪怕离婚是由于老公是个人渣，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也会把离异女人淹死。因此，不管婚姻多么糟，很多上一辈的女性都选择了忍受，Y的母亲也如是。母亲年轻时工作很忙，下了班还要接孩子放学、买菜做饭、做家务、照顾孩子、辅导作业，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有一次实在累得撑不住，在Y眼前放声大哭：“就算是个机器人，也需要休息啊！”不过，父亲对母亲的辛劳历来都是视而不见。父亲不拿钱回家，母亲就把全部工资都拿来用于家庭开支，有时候手头紧了，也不跟父亲开口要，而是自己想办法，找自己亲姐姐借一点。
但让Y理解不了的是，迫于现实环境不离婚也就算了，母亲还依然把父亲照顾得无所不至，每日三餐、衣服鞋袜、出差准备，无不打点周到，父亲连自己的一双袜子、一块手帕都不曾买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天母亲中午下班回到家，碰到父亲请了一帮朋友来家里做客。父亲让母亲做饭给客人吃。后来Y懂事以后想起这件事，仍觉得父亲实在是有些过分。由于中午下班的时间本来就很短，平时母亲每天中午都是急匆匆赶回家做饭、照顾孩子，常常连休息一下都没有就回单位上班，要她在毫无准备且时间紧急、身旁孩子还需要照顾的情况下，做出一桌子菜来招待客人，实在是太能人所难。而父亲既抠门舍不得花钱请朋友下馆子，又瞎讲求说馆子的东西不卫生自己不想去，根本不去体谅母亲的种种难处。可母亲还是顺从地把一桌子饭菜做出来，然后自己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回去上班了。
就这样，Y从初中起目击父母一步步扭曲的婚姻关系，同时要承受父亲的糟脾气和打骂，还遭到母亲由于过度辛劳和不愉快夫妻关系引发的负能量影响，另外还要常常充当母亲的情绪垃圾桶，听她抱怨父亲的种种不是，这些都给Y（还有她哥哥）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她的全部少年时期，成长得痛苦而艰辛。如今说起这段往事，Y总是自嘲为“创伤儿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内心充满了尖锐而强烈的愤怒，她痛恨父亲，常常巴不得揍他一顿。对受苦的母亲，她有着深深的惭愧感和心疼，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变得非常强大，解救母亲于水深火热当中。
后来，Y如愿以偿考上了遥远北方的一所大学，离开了那个记载着她痛苦记忆的南方小县城。在大学的头两年里，Y仍像小时候那末迷恋母亲。那时候通讯不像如今这么发达，没有手机，长途电话费很贵，她每天抱着宿舍座机跟母亲通很长时间的电话，有时候会由于太思念母亲而掉眼泪。另外一方面，她不能不面对由于母亲长时间的过度照顾和保护，酿成的自己生活自理能力方面的无能——她不会洗衣服，不会叠被子，乃至不敢过马路。
还好， 在Y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特别顽强的气力，脆弱却又坚韧。她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学，直到成为一个独立能干的人。毕业后，她来到另外一个距离故乡很遥远的陌生城市，自己找工作、找房子、结交朋友。那几年特别不容易，没有钱，没有认识的人，工作不好找，搬了几次家，都是靠自己。后来，工作和住处渐渐稳定下来，她也有了几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开始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她感到很踏实。Y依然深爱母亲，却没那末迷恋了，乃至，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对母亲产生了愤怒感。又或，这类愤怒之前就有，只是被她压抑了。她开始自学心理学，浏览大量身心灵方面的书籍，努力疗愈自己的心灵。那些成长时间积累的内心的黑暗和负面情绪，那些愤怒、不公、痛苦、忧郁、失望、无力，经过无数次的永夜痛哭，一点一滴地释放出来，不再那末强烈，她终究具有了久违的平静感。在这方面，Y的哥哥没有mm那末荣幸。他大学考取了邻近城市的一所院校，毕业后回到故乡，与父母住在一起，一方面自理能力极差又缺少主见，成为一个“妈宝男”，另外一方面，内心对父亲积累的愤怒和不满没法得到排解，反而由于与父亲住在一起而更加严重。
再后来，Y遇到一个平凡温暖的男人，相爱，结婚，生子，过着平淡踏实的日子。此时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看待事物的方式已然转变，不再如年少时一样偏激、非黑即白。当她重新审视父母亲的关系，发觉很多事情未必跟她当时认为的一样，父亲就是绝对坏，母亲就是绝对好。固然，她不想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的地方”去解释母亲的遭受，由于那样无疑太简单粗鲁而且对母亲太不公平。可另外一方面，父亲其实不是一开始就是所谓“渣男”，他也曾对家庭、对妻儿有过温情，有过付出。虽然世事的变化总是触及到非常复杂的因果，不能简单地用某个缘由去解释，但如果，母亲处理婚姻和家庭问题的方式能更健康一些，比如谢绝无原则、无底线地付出，比如更爱自己一些，或许情况不至于变得那末糟，或许每一个家庭成员（包括她自己）所受的伤害都会少一些。
心理学家武志红曾说过，一个和谐的关系，必定有丰富的付出与接受。一方给予另外一方物资和精神的爱，另外一方接受，然后再回馈给对方……付出和接受不断循环，关系得以顺利地向前发展。可在有的关系中，一些“好人”打破了这类相对同等的循环关系，只寻求全然的付出，致使关系朝向坏的方向发展。由于“关系的另外一方会觉得很不舒服，会频频感到内疚，会常常觉得问心有愧，即使他不明白付出者为何那末喜欢付出，他终究一定会产生逃离的冲动。”
Y对我说，她觉得母亲的问题就在于，不论是对丈夫也好，对子女也好，她付出太多，爱给得太满了，以致于忘了爱自己。在Y的印象中，母亲总是不停地繁忙，不停地为身旁人付出，很少为自己着想，也历来不晓得停下来休息。这样做的结果，是身旁人不但不领情，还觉得她烦，或想逃离她——如果对方是像父亲这类性情中有些鸡贼的人，就会一方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和付出，占尽便宜，一方面又很容易对她产生怒气；要末是像Y和哥哥这样性情比较厚道的人，一方面被母亲宠溺得失去自理能力，另外一方面心里却有很大的惭愧感，有逃离她的冲动。
这些问题，在Y为人妻、为人母，对生活有了更多感悟以后，看得更加透彻了。前段时间的一段经历，更证明了她的看法。前段时间，由于Y工作繁忙而且身体不太好，因而请退休赋闲在家的母亲过来小住一段时间，帮忙照顾孩子并料理一些家务。在这段时间里，Y和丈夫都对母亲产生了很深的惭愧感，由于母亲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哪怕Y和丈夫不断提示她休息也不以为然。()Y说，自己也是持家的女人，知道操持一个小家庭虽然事多繁琐，可也不至于需要像母亲一样繁忙到那种程度。她也看过自己婆婆和其他人料理家务，极少有人像母亲一样一天到晚又忙又累。虽然他人做事未必有母亲那末完善，可是保持家庭的正常运转还是没问题的。
看着母亲如此操劳，Y和丈夫颇感压力，总觉得对母亲很亏欠。Y跟我举了个例子，有一次周末他们在家包饺子，正好电视台播放一个精彩节目，他们决定边包边看。饺子包完，一笼一笼顺次蒸，中间需要把熟的饺子拿出来，往锅里加点水，继续蒸下一笼，趁这个时间大家一边吃已熟的饺子一边看电视。
Y说，其实自己跟丈夫都是比较勤劳且自觉的人，这点小事对他们来讲都不是事，放在平时，谁有空了就去厨房把蒸熟的饺子拿出来顺便蒸下一笼，然后大家都可以轻轻松松地边吃饺子边看电视。可到了母亲这里，这就成了很正式的一个事了，她谢绝了小夫妻俩的帮忙，自己一直在忙个不停，从厨房到饭厅来回繁忙，也不停下来吃个饺子或看一眼电视，搞得Y跟丈夫很不好意思，饺子也吃得不安乐，电视也无意看了，只觉得自己在一旁享受，让老人家忙着服侍自己。
聊到最后，Y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说：“其实这么久以来，我真的好想对我妈妈说：妈妈，活着不需要那末用力过度，别爱得太满，多休息，多爱你自己”。说这个话时，她用力抿着嘴唇，眼眶里有眼泪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