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我是你最不舍的疼痛
1
那一年他坐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为我笨拙地梳一根小辫子的时候,有无想过,尔后的我们,不再会那样密切无间?
彼时的我,是个不知疲倦地满街跑的丫头,常常被他捉住,强行按在书桌前,教我认字。我哭哭啼啼,像个受了无穷委屈的小羊羔,趁他不注意,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母亲身旁,控告他的恶行。母亲年轻的时候,曾有过自己喜欢的人,终究还是被外公外婆强行拆散,嫁给了做民办教师的他。因此,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被母亲故意设置起来的障碍,没法相通。而我,却狡猾地利用他们的这类隔膜,借以回避他的种种非难和苛求。
那一年母亲与他,频繁地争吵,他们的感情,也在吵闹中变得岌岌可危,终究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冬季的午后,我与一群同学在午餐后飞奔,很快地便头发散乱开来,像一个嚎叫的小疯子。他在人群里捉住我,将我拉到山坡上去,而后用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一把小梳子,一下下地沉默又温顺地,给我梳着辫子。阳光透过稀疏细瘦的枣树的枝杈,落在我柔软的发梢,他粗壮的臂膀上,还有身旁大片枯萎的草丛里;有某个爱夸耀的小孩子,在某个山顶上高歌。那一刻,身旁的一切,在这类流蜜的午后光线里,变得静谧,温顺,恬淡,美好。有那末一个瞬间,我乃至觉得,我与他其实一直都这样了无隔阂地爱着彼此,且永久都不会被喧嚷的俗世分开。
然后便有人来送信,说让他带我去县城的民政局,母亲正在那里等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是来人提示他,说林老师,别太难过,你还可以找个新的,丫丫随着去城里读书,也没有甚么不好。
我啪地站起来,朝他大喊:谁说我要去城里读书的!我要在山里玩,我要吃柿子,我不要跟小火伴分开!他在我的叫唤里,突然一把将我拉过来,对着屁股便是一通绝不留情的巴掌。我嗷嗷地哭叫着,高喊着“妈妈救我!我要妈妈!”他突然在这句话里,失去了打我的力气。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我便随着母亲,去了县城,并很快地在舅舅的帮助下,到县城最好的小学里就读。我入学的那天,他搭乘他人的三轮车,跑了几十里的山路,来看我。彼时我刚刚下课,听到有人在门外犹豫地叫我的乳名,便生了错觉,以为是在山里的学校,飞奔出去,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我想起自己很快就有个新家,也会有个新的爸爸,便突然对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生出距离。我踌蹰着,躲闪着,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微笑。最后还是他走了过来,想要抱我,却觉得不适,只把手里的一个漂亮的书包递过来,说,丫丫,那次带你进城,你一直吵闹着要这个书包,这次给你买来了,在城里,好好读书,别攀比,爸给你定期送钱。
我忸怩着,任他将书包斜挂在肩上,而后很不给他面子地说:我新叔叔,刚刚给我买了书包了。
他在这句话后,突然转过身去,好久都不肯看我。
我知道,这个自豪的男人,一定是哭了。
2
但他仍然经常地过来,在学校门口等着我,陪我一路走回家去,其实不进门,抬头看到晾衣服的母亲,与继父在阳台上说笑,便会讪讪地搓搓手,又给我整一下混乱的头发,说,我走了。我历来不回头看他,任他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但也其实不上楼去,见那个一样不喜欢的继父。
弟弟呱呱坠地的那个秋季,他带了我喜欢的柿子、大枣和板栗来看我。我很破例地,跟他在一个街心花园里坐了一个小时,他用有力的大手,为我一颗颗地剥着板栗,看我吃得腮帮鼓得像个田鸡,便开怀地大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的模样,有一点点的奇怪和陌生。我偶尔会回答他的问题,告知他关于这个新家的事情。但大部份时间里,我保持沉默,只专心肠吃,并用这类方式,塞住嘴巴,不去理睬他的问话。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说,丫丫,以后,也许,我不能常来看你了,由于,我,也快有自己的家了,缺钱的时候,可以给我写信……
我听见心底,一瞬间像一堵墙,轰然坍塌下去。我突然将手里的板栗狠狠地砸向他,说:我以后再不吃你的东西!我疯狂地跑开去,不回头,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大口地喘着粗气,再也跑不动了,俯在一棵乌桕树上,冷漠地看着来时的路,在那路的尽头,我看见他与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我,愈走愈远了。
我终究哭出声来。
我以后再也找不到人来疼我,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想。
3
我开始每隔一个星期,能够收到他的一封信,絮罗唆叨地,问与我有关的一切。信都是通过一个常常进城的司机捎过来的。有时候也会有新鲜的水果,一起附送过来。固然,还有我需要的钱。
我一每天地成长和叛逆,并开始想要逃离这个始终没法去爱的家。我开始迷恋上住校的生活,并由于他从不会耽搁的钱,而在学校里自在逍遥。我不知道他也有了孩子,每次都要节衣缩食,才能攒够给我的生活费用。我也不知道他的妻子,跟他吵了多少次架,只为他这样宠爱这个对他没有多少感情的女儿。我只关心一个人如何过得舒服、快乐,又如何通太高考这一唯一的途径,离开已完全不能将我的心盛下的县城。
我行将高考的那一年的深秋,他破天荒地第一次去我们家。母亲与继父想方设法地要让我留在省城读书,说女孩子跑甚么北京,花这么多钱,供出来出了嫁,心离得就更远了。他坐在我的旁边,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抬开端,说丫丫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做父亲的就要对她尽责,既然她想要出去,那就让她闯一闯,我们做父母的,见识少,不能再连累了孩子。只要丫丫能够去她喜欢的地方,我出钱来供她。
而我,看着自始至终不肯表态的母亲,还有自私的继父,突然地站起来,冲着他吼:谁让你供我的?!现在开始认我这个女儿,早做甚么去了?!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何你不把我放在家里养着?!我上了大学,自己贷款,自己打工,你们的钱,我都不要!
当我抓起书包,跑下楼的时候,我听见他在身后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堵住耳朵,逼迫自己,忘记他,忘记他让我无处可逃的好意与疼爱。
高考的那天,他一直守候在校门口,每场结束的时候,便迎上来,将一瓶水递给我,并怜爱地用湿好的毛巾,为我拭去额头的汗水。心底的某个地方,终究开始,一点点地柔软下去。
最后一场出来的时候,家长们蜂拥而上,将一脸喜悦的孩子热烈地拥进怀里。我知道自己会得到想要的成功,但却其实不想这样快地与他分享。所以我要渐渐地走在人群的最后边,伪装看不见站在最前面翘首企盼的他。
但他却是大踏步地,犹如一艘披荆斩棘的船,坚韧非常地穿越人群层层的阻碍,向我驶来。
我站立在那里,看着他已苍老的面容,和仍然没有退色的浓郁的爱恋,我终究知道,下一秒钟就会到来的拥抱,它的温度,其实我一直都那样地渴望且不舍。
就像,许多年来,他为我离开小城的梦想,一点点地铺筑着道路,却又对我的离去,那样地疼痛且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