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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沙原隐泉

发布时间:2021-01-21

余秋雨:沙原隐泉

余秋雨:沙原隐泉

沙漠中也会有路的,但这儿没有。远远看去,有几行歪七扭八的脚印。顺着脚印走罢,但不行,被人踩过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难走。只能用自己的脚,去走一条新路。回头一看,为自己长长的脚印高兴。不知这行脚印,能保存多久?

挡眼是几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过它们,别无他途。上沙山实在是一项非常辛劳的苦役。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利害。才踩几脚,已气喘,浑身恼怒。我在浙东山区长大,在幼童时已能欢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蛮劲,还能飞奔峰巅。这儿可万万使不得蛮劲。软软的细沙,也不硌脚,也不让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气力。你越发疯,它越温顺,温顺得可恨之极。无奈,只能暂息雷霆之怒,把脚底放轻,与它厮磨。

要腾腾腾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这儿来。有的是栈道,有的是石阶,千万人走过了的,还会有千万人走。只是,那儿不给你留下脚印,属于你自己的脚印。来了,那就认了罢,为沙漠行走者的公规,为这些美丽的脚印。

心气平和了,渐渐地爬。沙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已担心今晚的栖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罢,爬!再不理睬那高远的目标了,何必自己惊吓自己。它总在的,不看也在。还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已走过的路罢。我居然走了那末长,爬了那末高。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划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完全是大手笔,不由敬佩起自己来了。不为那山顶,只为这已划干的曲线,爬。不管能抵达哪儿,只为已耗下的生命,爬。不管怎样说,我始终站在已走过的路的顶端。永久的顶端,不断浮动的顶端,自我的顶端,未曾后退的顶端。沙山的顶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完全没必要担心栖宿,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班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昼夜的凤,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为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因而,满眼皆是畅快,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净净。色采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为何历代的僧人、俗民、艺术家要恰恰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这儿,我懂了。我把本身的顶端与山的顶端合在一起,心中鸣起了天乐般的梵呗。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俯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打量。那分明是一弯清泉,横卧山底。动用哪个藻饰辞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鲁莽,来得奇异,安安静静地躲坐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一名年老慈父责斥自己深深钟爱的女儿一般,道一声:你怎样也跑到这里!

是的,这不管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的清澈和宁谧。或,干脆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的纤瘦柔顺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荫下。漫天的飞沙,难道从未把它填塞?半夜的飓风,难道从未把它吸干?这里可曾出没过匪徒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在它身旁留下一片污浊?

我胡乱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怎样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峰坡,峻峭如削。此时此刻,刚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痛。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久长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因而急急地来摸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艰巨,不上高峰发现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与它近乎。看来,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再一脚,全部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但是,奇了,甚么也没有产生。才两脚,已嗤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妥。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着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实在惊呆了:那末艰巨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一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康德所说的滑稽,正正是这类情形。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飞舞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水边有树,很多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当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她告知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动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什么孤身一人,长守此地?甚么年岁,初来这里?终究觉得对佛家,这类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眼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当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但是,人们平常见惯了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单向夸大。连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懒得细加调配,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触目惊心的风沙咆哮,明晨,便可借明静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抬头,便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