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秋雨:孤单天柱山
现在有很多文化人完全不知道天柱山的所在,这实在是不应当的。
我曾惊奇地发现,中华人民共和国古代许多大文豪、大诗人都曾希望在天柱山(潜山)安家。他们走过的地方很多,面对着佳山佳水一时激动,说一些过头话是不奇怪的;但是,声言一定要在某地安家,声言非要在那里安度晚年不可,而且身处不同的时期竟不谋而合地如此声言,这不管如何是罕见的。
唐天宝七年,诗人李白只是在江上途经时远远地看了看天柱山,便立即把它选为自己的归宿地:“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过了些年,安禄山叛乱,唐玄宗携杨贵妃出逃蜀中,《长恨歌》《永生殿》所描述过的生生死死大事件产生在历史舞台上,那个时候李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正躲在天柱山静静地读书。唐朝正在漫漫艳情和浩浩狼烟间作艰巨的选择,我们的诗人却选择了天柱山。固然,李白并没有炼成丹,终究也没有“投迹归此地”,但历史还是把他的这个真诚欲望留下了。
想在天柱山安家的欲望比李白还要强烈的,是宋朝大文豪苏东坡。苏东坡在40岁时曾遇见过一名在天柱山长时间隐居的高人,两人饮酒畅叙三日,话题总不离天柱山,苏东坡由此而想到自己在颠沛流离中年方40而华发苍然,下决心也要拜见天柱山来领略另外一种人生风味。“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蕉萃。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这便是他当时随口吟出的诗。后来,他在给一名叫李惟熙的友人写信时又说:“平生爱舒州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他这里所说的舒州便是天柱山的所在地,也可看做是天柱山的别称。请看,这位游遍了名山东大学川的旅行家已明确无误地表明要把卜居天柱山作为“终老之计”了。他这是在用恳切的语言写信,而不是作诗,并没有夸大成份。直到晚年,他的这个计划仍没有改变。老人一生最后一个官职竟十分偶合地是“舒州团练副使”,看来连上天也成心玉成他的“终老之计”了。他怅然写道:
青山抵在古城隅
万里归来卜筑居
把到天柱山来讲成是“归来”,分明早已把它看成了家。但如所周知,一名在朝野都极着名望的60余岁老人的定居地方已不是他本人的意向所能决定的了,和李白一样,苏东坡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终老之计”。
与苏东坡同时期的王安石是做大官的人,对山水景物比不得李白、苏东坡痴情,但有趣的是,他居然对天柱山也抱有毕生性的迷恋。王安石在30多岁时曾做过3年舒州通判,屡次畅游过天柱山,后来虽然宦迹处处,却怎样也丢不下这座山,用现代语言来讲,几近是打上了一个松解不开的“情结”。不管到了哪儿,也不管多大年纪了,他只要一想到天柱山就常常惭愧:
相看发秃无归计,
一梦东南即自羞!
这两句取自他《怀舒州山水》一诗,天柱山永久在他梦中,而自己头发秃谢了也没法回去,他只能深深“自羞”了。与苏东坡一样,他也把到天柱山说成是“归”。
王安石一生经历的政治风浪多,社会地位高,但他总觉得平生有许多事情没有多大意思,因此,上面提到的这类自羞意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显现于心头:
看君别后行藏意,
回顾潜楼只自羞。
只要听到有人要到天柱山去,他总是送诗庆祝,深表羡慕。“揽辔羡君桥北路”,他多么想随着这位朋友一起纵马再去天柱山啊,但他毕竟是极不自由的,“宦身有吏责,筋事遇嫌猜”,他只能把生命深处那种野朴的欲求克制住。而事实上,他真正向往的生命状态乃是:
野性堪如此,
潜山归去来。
还可以举出一些着名文学家来。例如在天柱山居住过一段时间的黄庭坚尔后总是口口声声“吾家潜山,实为名山之福地”,而实际上他是江西人,真实的故乡离天柱山(潜山)还远得很。
再罗列下去有点“掉书袋”的味道了,就此打住吧。我深感兴趣的问题是,在华夏大地的崇山峻岭中间,天柱山究竟凭甚么赢得了这么多文学大师的厚爱?
极可能是它曾有过的宗教气氛。天柱山自南北朝特别是隋唐以后,佛道两教都非常昌盛。佛教的二祖、三祖、回祖都曾在此传经,至今三祖寺还是全国着名的禅宗古刹;在道教那里,天柱山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地维”,是“九天司命真君”的居住地,很多道家大师都曾在这里学过道。这两大宗教在此交汇,使天柱山一度具有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气象非凡。对高品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人来讲,佛道两教常常是他们世界观的主干或侧翼,因此这座山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漫长人生的精神皈依点。这类山水化了的宗教,理念化了的风物,最能使那批有悟性的文人畅意适怀。例如李白、苏东坡对它的思念,就与此有关。
也多是它所包含的某种历史魅力。早在公元前106年,汉武帝曾到天柱山祭祀,封此山为南岳,这次祭山是连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也跟随来了的。后来,天柱山地区出过一些让一切中华人民共和国人都难以忘记的历史人物,例如赫赫大名的三国周瑜,和“小乔初嫁了”的二乔姐妹。这般风流俶傥,又与历史的大线条连结得这般紧密,本是历代艺术家恒久的着眼点,无疑也会增加这座山的诱惑力。王安石初到此地做官时曾急切询问当地百姓知道不知道这里出过周瑜,百姓居然都不知道,王安石深感孤单,但这类孤单可能更加增加了诱惑。一般的文人最少会对乔氏姐妹的诞生地产生兴趣:“乔公二女秀所钟,秋水并蒂开芙蓉。只今冷落遗故址,使人千古思余风。”(罗庄:《潜山古风》)
固然,还会有其他可能。
但是在我看来,重要条件还是它的自然风景。如果风景不好,佛道寺院不会竞相在这里筑建,出了再大的名人也不会叫人过量地流连。那末,且让我们进山。
我们是坐长途汽车进天柱山的,车上有10多个人,但到车停下以后一看,他们大多是山民和茶农,一散落到山岙里连影子也没有了,真正来旅游的只是我们。
开始见到过一个茶庄,等到顺着茶庄背后的山路翻过山,就再也见不到房舍。山外的一切平泛景象突然不见,一时涌动出无数奇丽的山石,山石间掩映着丛丛簇簇的各色林木,一下子就把人的全部感觉收伏了。我在想,这类着名的山川实在是造物主使着性子雕镂出来的千古奇迹。为何到了这里,一切都变得那末可心了呢?在这里随意选一块石头搬到山外去都会被人当作奇物供奉起来,但它就是不肯匀出去一点,让外面的开阔地久长地枯燥着,硬是把精华都集中在一处,自享自美。水也来凑热烈,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儿一个溪涧,那儿一道瀑布,贴着山石幽幽地流,欢欢地溅。此时外面正是炎暑炙人的盛夏,进山前见过一条大沙河,浑浊的水,白亮的反光,一见之下就平增了几分烦热;而在这里,几近每滴水都是清澈甜凉的了,给全部山谷带来一种不见风的凉爽。有了水声,便引来虫叫,引来鸟鸣,各种声声调门细细地搭配着,有一声,没一声,搭配出一种比寂然无声更静的静。你就被这类静控制着,脚步、心情、脸色也都变静。想起了高明的诗人、画家总是要表现的一种对象:静女。这类女子,也是美的大集中,五官身材逐一看去,没有一处不妥贴的,因而妥贴成一种难于言传的宁静。德国哲学家莱辛曾在《拉奥孔》一书中嘲笑那种把美女的眼睛、鼻子、嘴巴分开来逐一描绘的文学作品,这是嘲笑对了的。其实风景也是一样,我最不耐烦有的游记作品对各项自然风景描摹得过于琐细,因此也随之不耐烦书店里的《风景描述辞典》之类。站在天柱山的谷岙里实在很难产生任何分割性的思惟,只觉得山谷抱着你,你又抱着山谷,都抱得那样紧密,途不到一丝造字造句的空间。猛然想起黄庭坚写天柱山的两句诗:
哀怀抱绝景,
更觉落笔难。
固然不是佳句,却正是我想说的。
长长的山道上很难得见到人。记得先是在一处瀑布边见到过两位修路的民工,后来在通向三祖寺的石阶上见过一名挑肥料的山民,最后在霹雳石边上见到一名蹲在山崖边卖娃娃鱼的妇女。曾问那位妇女:全部山上都没有人,娃娃鱼卖给谁呢?妇女一笑,随口说了几句很刺耳懂确当地士话,像是高僧的偈语。色采斑斓的娃娃鱼在瓶里停伫不动,像要从孤单的亘古停伫到孤单的将来。
山道越走越长,因而宁静也愈来愈纯。越走又越觉得山道修筑得非常完好,完好得与这个几近无人的世界不相班配。固然得感谢最近几年来的悉心修缮,但毫无疑问,那些已溶化为自然景物的坚实路基,那些新桥栏下石花苍然的远年桥墩,那些指向风景绝佳处的磨滑了的石径,却鎸刻下了很早之前曾有过的繁盛。无数的屋檐曾从崖石边飞出,筹钹声此起彼伏,僧侣和道士们在山道间拱手相让,远道而来的士子们更是指指导点,东张西望。是历史,是无数双远去的脚,是一代代人登攀的虔诚,把这条山道连结得那末通畅,踩踏得那末殷实,流转得那末萧洒自若。
如果在荆莽丛中划开一条小路,一次次低头曲腰地钻出身子来,麻烦虽然麻烦,却绝不会孤单;今天,分明走在一条足以容纳浩浩荡荡的朝山队伍的畅亮山道上,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全部浩浩荡荡,光剩下了我们,因而也就剩下了孤单,剩下了惶恐。
进山前曾在一堵墙壁上约略看过旅游线路图,知道应有许多景点排列着,一直排到最后的天柱峰。听说站在天池边仰望天柱峰,还会看到一种七彩光环层层相套的“宝光”。但是,我们走得那末久了,怎样就找不到线路图上的诸多景点呢?或许根本走错了路?或倒是抄了一条近路,天柱峰会突然在眼前冒出来?人在孤单和惶恐中甚么动机都会产生,连最后一点意志力也会让位给侥幸。就在这时候,终究在路边看到一块石头路标,一眼看去便一阵激动;天柱峰可不真的走到了!但定睛再看时发现,写的是天蛙峰,那个蛙字远远看去与柱字相仿。
总算找到了一个像样的景点。天蛙峰因峰顶有巨石很像一只田鸡而得名。与天蛙峰并列有降丹峰和天书峰,一峰峰登上去,远看四周,云翻峰涌,确切是大千气象。峰顶有平坦处,舒舒展展地仰卧在上面,顿时山啊,云啊,树啊,乌啊,都一起屏息,只让你静静地休憩。汗收了,气平了,懒劲也上来了,再不想移动。这儿有远山为墙,白云为盖,那好,就这样软软地躺一会儿。
有一阵奇异的凉风吹在脸上,微微睁开眼,不好,云在变色,像要下雨,所有的山头也开始探头探脑地嘲笑。一骨碌起身,突然想起一路绝无避雨处,要返回长途汽车站还有漫长的路途。不知今天这儿是不是还会有长途汽车向县城发出?赶快返回吧,天柱峰在哪儿,想也不敢去想了。
后来,等我们终究赶回到那幅画在墙上的旅游线路图前才发现,我们所走的路,离天柱峰还不到三分之一。许许多多景点,我们根本还没有走到呢。
我由此而不能不深深地叹息。
论爬山,我还不算是一个无能者,但我为什么独独消受不住天柱山的长途和清寂呢?我本以为进山以后可以找到李白、苏东坡他们一心想在山中安家的缘由,为何这个缘由离我更加遥远了呢?
或许不能怪我。要不然堂堂天柱山为什么游人这般希少呢?
听说,很有一些人为此找过缘由。有人说,虽然汉武帝封它为南岳,但后来隋文帝却把南岳的尊称转让给了衡山,它既被排除在名山以外,也就冷落了。对这类说法只可一笑了之。由于天柱山真实的昌盛期都在撤消封号以后,更何况从未被谁封过的黄山、庐山不正热烈非凡?
也有人认为是交通不便,从合肥、安庆到这里要花费半天时间。这自然也不成理由,那些更其难于抵达的地方如峨眉乃至敦煌,不也一直冷冷清清?
我认为,天柱山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居家感,一个比较现实的缘由是它地处江淮平原,四相钩连,八方呼应,水陆交通畅达,虽幽邃而无登高之苦,虽奇丽而无柴米之匾,总而言之,既宁静又方便。但是,正是这类重要的地理位置,险要而又便利的生存条件,使它一次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或要严守、或要死攻的要塞所在。这样,它就要比其他风景胜地不幸很多。不中断的兵燹静乎烧毁了每所寺院和楼台,留下一条挺像模样却又无处歇脚的山路,在寂静中蜿蜒。
我敢判定,古代诗人们来游天柱山的时候,会在路边的寺庙道院里找到很多很好的食宿处,一天一天地走过去,看完七彩宝光再洒洒脱脱地逛回来。要不然,怎样也产生不了在这儿安家的动机。
因此,是多年的战争,使天柱山丧失了居家感,也使它还来不及为现代游人作应有的安排。
空寂无人的山岙,留下了历史的强蛮。
天柱山一直没有一部独立的山志,因此我对它的历史沧桑知之不详。约略可说一点的只是——
南宋末年,义民刘源在天柱山区率10万军民结寨抗元达18年之久,失败后天柱山遭到扫荡,刘源本人则牺牲在天柱峰下;
明代末年,张献忠与官军屡次以天柱山为主战场进行惨烈的搏斗,佛光寺等寺院都付之一炬,仅在崇祯十五年九月的一场战役中,张献忠的起义军战死10余万人,天柱山地区“尸横二十余里”;
以后,朱统价又以天柱山为据点抗清复明,余公亮也在这里聚众造反。他们都失败了,天柱山又一次遭到血与火的荡涤;
天柱山成为最大的战场是在清朝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天国的将领陈玉成在此与清兵厮杀十几年,进进退退,烧烧杀杀,待太平天国失败后再去打点这个旧战场,全山寺庙几近都已不复存在;
……
是的,天柱山有宗教,有美景,有诗文,但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要比这一切凄凉很多,到了一定的时候,茫茫大地上总要凸现出圆目怒睁、青筋责张的主题,或许是拼死挣扎,或许是血誓报复,或许是不用无数尸体已没法换取某种道义,或许是舍弃强横已不能验证自己的存在,那就只能对不起宗教、美景和诗文了,天柱山乖乖地给这些主题腾出地盘。
它本该早就完全荒芜,任蛇蝎横行、豺狼出没,但总还有一些人在战场废墟上低头徘徊,企图再建造一点大体可以称作文明或文化的甚么。例如直到本世纪20年代还有一个妙高和尚栖息在马祖洞旁的草庵里昼夜拓荒积粮,又四方化缘,竟以多年精力重建起寺院,实在是创造了个人意志力的惊人奇迹。但这又有甚么用呢?本世纪仍然兵荒马乱,油漆崭新的殿宇很快又在烽火中颓圯。现在,战争停息已有很多年了,这儿,或许可以比较久长地更换一个主题?
终究又想起李白、苏东坡、王安石他们了,在我们辽阔的土地上,让这样的文人能产生终老之计的山水,总应当增加一些而不是减少下去吧。冷漠的自然能令人们产生故园感和归宿感,这是自然的人化,是人向自然的真正挺进。天柱山的盛衰升沉,无疑已触及到这个哲学和人类学()的本原性问题。苏东坡、王安石本是不错的哲学家,天柱山寺庙的僧侣中一定也隐伏过许多玄学大师,他们在山间漫步寻思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碰撞到这些问题的边沿?王安石一直叹息在这里没有人能与他谈学问,他是不是也想摩挲一下这方面的玄机?
至于我,当今也到了苏东坡所说“年来四十发苍苍”的年岁,浪迹四野,风尘满身。固然不会急着在这里觅地建房,但走在天柱山的山道上,却时时体会着“万里归来卜筑居”的深味。我不是也一直在寻觅吗?
好像寻觅的人还相当的多。耳边分明响起比我年轻的人的恳切歌声:“我想有个家……”
是的,家。从古代诗人到我们,都会在天柱山的清寂山道上反复想到的一个远远超越社会学范畴的哲学命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