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放牛娃的博士论文后记，比论文本身更震动
又到了研究生论文答辩的高峰季节。每次收到论文，我习惯首先看的，是最后面的作者后记。假设写得真诚、精彩，那是比论文本身更好看的篇章，由于你从文字背后，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这个时期中的心路历程。
本文作者是一名放牛娃，从安徽潜山一个小山村，最后考入北京大学。其在底层社会所经历的种种人性之恶和苦难中的点滴温暖，曾让许多与他有类似命运的莘莘学子产生过强烈的共鸣。论文取得了2011年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但比论文本身更震动的，是这篇在博士生圈子里面流传甚广的后记，我愿意推荐给与更多的读者分享。——许纪霖
《一个放牛娃的博士论文后记》
文/肖清和
一、小传
早就想好，要在论文后记时好好写上一笔，以资记念。可是，真的要写后记时，却提笔忘言，竟不知从哪里开始。
在我上学的22年（1987——2009）中，充满了曲折与风雨。7岁时，母亲想让我上一年级，由于交不起钱，只好先上幼儿园，荒废了宝贵的一年时间。12岁时，家里委曲让我上到五年级。差一点由于交不起考试费用，而失去参加小升初考试。班主任老师来我家做工作，可是，实在没钱。结果，班主任代我交了钱。我考了全乡第二名。但是，这个成绩丝毫没有给我带来喜悦。相反，却是无尽的痛苦。由于我不知道我家从哪里弄到学费。邻居家的孩子都没有考上，相反却由于有钱，可以买上初中。当他们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地去镇上上学时，我只能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村里有家好心人，也是同一姓的家里人，想资助我上学。我很高兴。可是，很快希望就落空了。由于他家里人的反对，他也不能不放弃资助我的想法。
那一年秋季，同龄人都在新学校上学，过得让人兴奋、让我充满想象和向往的中学生活；可我，只能在家里放牛。牛是一种很灵性的动物，我和它逐步成为好朋友；渐渐的，我可以把它放在山上，而不去管它。由于，这样我自己看书。那个秋季，我背完了整整一本宋词。直到现在，我所能记住的宋词都是这时候背诵的。每当傍晚来临之时，我就和牛儿一起回家。和我家共养这条牛的大爷，总是毫无留情的批评我放牛不认真，牛儿没吃饱。满怀委屈的我，也不做辩论，只是在想，我不合适放牛吧。
可能看官想知道，为何我家会这么穷？人是没法选择自己的诞生的。1980年我诞生于安徽潜山一个小山村。可能对潜山，看官没有甚么印象，但是这个地方出进程长庚、张恨水、余英时等大家。古南岳（现称天柱山）就在县西北方向，相传大乔、小乔就生活在这个地方。而古南岳下面的潜河两岸曾是古皖国所在地；古南岳亦被称为皖山。安徽简称皖，亦是从此而来。我们村里大部份都姓萧，相传是从河南迁过来的。我家到我爷爷（曾做过保长）的时候，开始衰落。我爷爷有三个孩子，我父亲是老小。大叔脚残疾。奶奶在我诞生之前不久就去世了。二叔是个瞎子，很早就去世了。父亲读过新式学堂，但为人怯懦，没有主见，且不会生活。母亲则好强。我8岁时，爷爷病逝，家中无一分积蓄，多亏一名医生资助了20块钱，才终究办了丧事。爷爷去世后，家势每况愈下。母亲无奈开始四周做生意，一开始是收破烂，后来是做蔬菜生意。
虽然80年已改革开放了，但是我们那个小山村还是笼罩在一篇诡秘、落后、封建的风气当中。当我母亲第一次穿连衣裙回家时，全村都沸腾了。随后，她认识了一名生意上的异性朋友，并带他回家时，全村更是乱成一锅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大叔和那位母亲的朋友睡在一起的。突然，有邻居急冲冲叫开门。父亲起来开了们，一帮人就像凶神恶煞的土匪一样抢门而入。一群妇女稳住了我母亲。另外一群男人们则冲进我睡觉的里屋。他们将母亲的朋友抓起来，推搡着去老屋大厅。他们让母亲的朋友跪在“天地君亲师”之前。第二天，他们把他送到了村公所。有村干部在审问，有干部在笔录。全村人都围在外面看热烈。那种情形历久弥新，如今仍记忆犹心。我记得他们的表情，我记得他们的话语，他们是那末兴奋，是那末热烈。在小山村，这也许是一件大事了，大家好久都没看过。
本来，母亲由于性情暴躁、又很好强，常常与邻居吵嘴、打架。可是，父亲又软弱。母亲和我自己常常遭到他人的欺辱。只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有个邻家妇女刚从田里回来，拿了个锄头，啪的一声就捅坏了我家的窗户。把我吓了一跳。由于我家是老屋，比较矮小。他们可以随意捅。还有一次，我们也在吃饭，另外一个邻家妇女刚从山上回来。若无其事、大摇大摆从我家门前经过。结果不知何事又和我母亲扭作一团。由于我家是老屋，和他们家共用一个走廊。通过这个走廊，我家可以经过他们家而去共用的老屋大厅。一般都是在大厅里进行红白喜事等大事。结果，他们家就很霸道的在这个走廊里安了一个门，只有他们可以开，而我们不可以。换句话说，他们随意可以过来，而我们不可以过去。还有一件很屈辱的事，现在想起来，真的让我很痛苦，乃至对人性本善都产生了怀疑。那时我还很小。另外一邻家妇女由于和我母亲吵架，结果拿起掏粪的粪勺盖在我头上。在农村来讲，这类做法是很狠毒的。其意图也很明显，是希望我永久晦气，永久也不会长大。
由于这些背景，再加上这次事件，母亲想到了离婚。我记得，母亲坐在门旁一边哭，一边抚摸我的头。她说以后就没有人照顾你和弟弟了，你长大了，要多照顾弟弟。那时，我11岁。母亲走了。留下孤伶伶的我，还有6岁的弟弟。
可怜的弟弟没人照顾，又黑又瘦。直到现在村里人还叫他“黑老”。他常常自己睡在地上。由于没有人管束，他变得很玩皮。经常还小偷小扒。邻居就向我告状。我也没办法，常常关起门来用皮带打他，我一边打，一边哭。
也就是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父亲还养了一个猪。我也没有求他卖掉猪给我上学。由于我知道，即便这一次凑到了学费，还有下一次。之前，我找他要学费时，他总是让我一个人去要债。他只会卖苦力，而他人也总是不及时给工钱。我只能认命。那一天冬季，他听从邻人的建议，让我跟随邻人的亲戚一起外去打工。那时，我才12岁。先来到离家几十千米的师傅家。帮师傅家干农活，早上要早起。寒冷的冬季凌晨，田里全是一层白白的霜冻。我只能咬牙坚持下去。有时，师傅让我给他们孩子送衣服或书包。看到同龄人在学校里安静的上学，我心里不知道是甚么滋味。后来，师傅带我外去了。来到另外一个城市，宣城。我师傅是弹棉花的。由于我力气小，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话，如刨旧棉絮、牵线等。刨旧棉絮时，常常弄得鼻子里都是棉絮，几近令我窒息。牵线是用中指勾着，常常弄得中指关节处裂开大口子，血流不止。那时，我身体还不好，常常有蛔虫爬出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是怎样回事。
辛苦的冬季过去了，我挣到了75块钱。我穿着在外打工时好心人给我的衣服回家了，很认真的将这75块钱交给父亲。他拿着钱去办了年货，我们过了一个快乐的新年。后来，我从他人那里知道。父亲舍不得卖猪给我上学，却听从邻人一起偷他人家的打稻机，被抓，受罚，结果卖了猪交罚款。
第二年春季，母亲在外婆家听说了我的事情，非常痛心。特别是听到有人说我考了全乡第二名以后，便义无返顾要让我重新走入课堂。一开始，村里人还是很“谨慎”，还跟我说：“你妈妈会不会拐走你，要卖了你呀？”我莫衷一是。外婆家离我家有20多千米，那一次天正在下雨，母亲一直冒雨走来找我，却遭到村里人的白眼。
很荣幸的是，通过母亲的努力，和母亲改嫁后的叔叔——也就是那位他的朋友的支持，我终究重返学校了。我重新上5年级，并于同一年参加小升初考试，结果考了第一位。上了初中，我的成绩仍然名列前茅。但那时也非常艰苦。虽然母亲改嫁了，但家里的经济也很紧张。而且，她改嫁到的地方也是和我们村庄一样。对这位外来妇，村民们充满了怀疑、敌意与敌视。特别是母亲执意要给我上学，更让他们愤怒。他们认为我母亲是要拐骗他们家的财产，是不安心在那里过日子。母亲改嫁后的丈夫家的亲戚朋友对此尤其阻止。妯娌之间常常吵嘴打架。虽然遭到这么的阻止与艰巨，母亲还决然坚持给我上学。不过，很荣幸的是，母亲的丈夫——我的继父，对我上学还是非常尽心、非常努力，虽然他有时也忍不住会遭到他人的挑唆，对我母亲大打出手。母亲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她不能死，她要忍，她要坚持，由于她要让我上学，她要让她的两个孩子好好活着。
在那段艰巨困苦的日子里，我最担心的不是我的成绩，而是每一个学期开始。由于，学费问题让我常常一筹莫展。常常是开学之初，我在马路边等母亲来。常常是望穿秋水，常常是欲哭无泪。饿了，啃一口父亲给我做的干粮；渴了，就只得忍着。马路上尘土飞扬，我那时是多么恨汽车！我恨它们张牙舞爪的在我眼前驶过，而留下使人讨厌的漫天灰尘！
但是，温暖的校园生活让我孤独、受伤的心灵常常充满了阳光和雨露。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常常帮助我。有位英语老师的夫人在食堂工作，好心的她常常不收我的饭票，还多给我饭菜。化学老师常常塞给我10块钱。而我最幸福的事就是每一个周末，我常常买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家，给大叔和弟弟吃。可是，有一次，由于我的粗心，让我犯下了不可弥补的毛病，这一生也不会得到饶恕。由于常常吃不饱，父亲常常给我做一些干粮让我带到学校吃。但我常常吃不完，就带回家，可以给猪吃，不能浪费了。但是，那时没有多少食粮。大叔很饿，就找到我书包里留下的干粮。可是，这些干粮由于发霉了，大叔吃了以后中毒身亡。不管我怎样后悔，不管我怎样哭泣，不管我怎样呼喊，疼我爱我、与我相依为命、仁慈可怜的大叔还是走了。在他去世前一年暑假，父亲外去打工了，我睡在床上，他早上起得很早，要去干农活。结果邻人偷走了装有财物和证件的箱子。大叔惧怕父亲回来会叱骂他，他用力地用头脑撞墙。他恨自己为何没有锁门？为何没有看好家？一年后，受尽了痛苦和屈辱的大叔离开了这个世间。现在，我想好好服侍他，买好吃的给他，可这个简单的欲望都没法实现了。
初中三年很快就过去，虽然我的分数可以上重点中学。但校长表示，如果我高中的成绩还是和初中一样好，学校就免除我的学费。因此，我还是留在母校继续上高中。最令我焦虑和担心的事就变成了每一个期末统计成绩。还好，每一个学期我都是全校第一。其中，有个小插曲让我记忆犹新。由于母校的风气不甚好。高年级的学生常常平白无故打低年级学生。有一次，有两位复读的学生，由于家里有钱，两人住了一个宿舍。他们把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抓进他们的宿舍，对我们扇耳光，又打又踹。打了两个小时，才放我们出来。忍无可忍的我们，联合高一的其他两个班级，组织了校内游行。我们写了大字报，把床单做成横幅，贴上大字。结果，校长找到了我，很严肃的告知我：“你还想不想上学了？”我一听吓哭了，泪水不争气的流个不停。荣幸的是学校很重视我们的诉求，并且对我们的处理也非常宽大。事情结束了，也没有追究。
高中期间，老师、同学对我的帮助更多。新校长常常给我100块，班主任、英语老师等等常常让我去他们家吃饭。同学也常常帮助我。周末，同学们也不厌弃我家的破旧，一起到我家玩。邻居还很好奇的问他们：“他家这么穷，你们来干甚么？”由于镇里离家有5千米，初中时，我每一个周末都要回家。由于要带咸菜和米。有时回到家，只有我一个人。()肚子早就饿了，只好自己煮饭。又烧不了，弄得汗水和泪水一起流。没有米的时候，就常常吃地瓜。邻居又好奇的问：“你喜欢吃地瓜吗？吃地瓜会饱吗？”弟弟一知道我回来了，就立马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怕我管他打他。高二的时候，在班主任、校长的帮助下，镇上有位领导陈叔开始资助我。加上学习任务重，周末回家的次数少多了。
99年高考，我估了分数可能要比重点线多7、80分。校长就给我填了北京大学。他说如果考不上就免费让我复读。班主任则比较谨慎。由于我在提早录取志愿填了外交学院。我还记得班主任带我去了合肥，见了招生老师。结果老师说我太矮（我1米65）。班主任哀求道：“他还是小孩，还会长的。”终究还是不行。班主任担心我可能考不上北京大学，太惋惜了。
不过，上天眷顾可怜人。我居然被北京大学录取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北京大学在安徽招的23个文科学生里的最后一个。我还从他人那里知道，我们县重点中学有个复读的学生分数比我还高，但没有被北京大学录取。我是打心眼里感谢那一年北京大学在安徽的招生老师。是这位老师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考上北京大学的消息传到了小山村。村里人手足无措。也许他们永久也不会想到我会考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好的大学，也不会想到从小遭到晦气的我会有这么好的成绩。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情况常常就是这样。村民们变得比谁还快。他们马上给我家送礼，还张罗了要送我上学，见面了还经常请我去他们家吃饭。要知道，在考上之前，我几近没在他们家吃过一次饭。那种感觉真是太讽刺了。
由于陈叔的帮忙，我很快就筹到学费；陈叔把我送到了合肥，在分别之际，他请我吃饭。当时，我哭了，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担心未来的生活。我只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清和，不要怕，我们会一直支持你！”
我清晰的记得，我一个人扛着大包裹，坐着学校安排的大巴，来到北京大学昌平校区。报导的老师问我：“你一个人来北京的吗？”我点点头。她说，“了不起。”一开始，我的普通话不是很好。常常被人误解。
来到北京大学后，先前的担心变得没必要了。我们县里有一家人开始忘我资助我。同时，班主任也了解到我的情况，常常帮助我。由于学校里有各种资助，还有各种奖学金，我的经济状态开始好转。大一开始，根据成绩和家庭状态，我就取得了奔驰奖学金，连续四年。（也是在大一寒假，我家才通了电，虽然我们村很早就通了电；之前，我一直在油灯下看书。）大四时，我一方面申请了贷款，另外一方面又非常荣幸的取得了国家一等奖学金。2003年，我取得免试上本系研究生的机会。非常感谢我的导师孙尚扬教授的帮助，2005年，我又由硕士研究生转为博士研究生。2006年，在孙师忘我的帮助和香港中文大学卢龙光教授的支持下，我取得北京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的资历。从06年到08年期间，我在香港生活、学习。
直到今天，除去在香港的两年，我在北京大学整整生活了8年。期间，欢乐多于泪水，幸福多于痛苦。但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忍不住还很痛苦。特别是想到自己还没有能力让母亲安享晚年，心中甚是惭愧。05年草就的一首打油诗，可做存照：
萧冲处皖西，地有古南岳；
相传大小双，嫁与英雄妻；
孔雀徘徊语，原为舒州吏；
代有杰人出，山青亦峻奇；
晚世多穷潦，风俗厥粗俗；
庚申年初暑，男婴啼声急；
家无半分财，亦缺稻梁衣；
男丁三四口，却有两残疾；
仓廪无存米，灶冷无吹薪；
断椽残墙壁，无处避风雨；
薄田两三亩，荒山远且瘠；
阿翁虽爱子，谋生不擅计；
翁奶相继逝，家势更难起；
长子虽聪明，无奈家境贫；
凿壁为读书，牧牛读古诗；
次子少多舛，幸得恩人助；
困妇欲振翅，却惹村人语；
经商非妇道，交友亦违礼；
妇亦好自强，多与邻人牾；
夫少被溺爱，酸腐且脆弱；
矛盾乱纷纭，众矢成一的；
不久婚姻断，可怜两小人；
大叔脚有疾，毕生未娶媳；
却遭恶人侮，寒身赴西岐；
长子虽中式，却遭村人弃；
旧妇理东阁，复为长子书；
转眼六载过，却中京师榜；
雪中少送炭，锦上多添花；
贫门多媚客，逢面阿谀请；
自此入燕都，孤身启新途；
北居已六载，常思复家计；
夜静忆故园，泪湿薄单衣；
菜根益脾胃，安步健身心；
不羡惊人语，只慕圣贤音；
时节多转换，英雄史留名；
雁鸣长空里，志作万里行；
幽兰香空谷，其气传千古；
以此铭座右，勿失亦勿忘。
（乙酉年早春）
二、缘起（博士论文研究介绍：略）
三、感谢（略）
肖清和记于北京大学图书馆三楼
二〇〇九年五月七日初稿
其博士论文《“天会”与“吾党”：明末清初天主教徒群体之构成与交往研究（1580——1722）》获2011年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
作者简介：
肖清和，男，1980年诞生，安徽潜隐士。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副主任，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取得者。目前主要研究领域为明末清初天主教史、宗教哲学等，并已获得一系列较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